用一個故事來換 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12,139愛的鼓勵 9訂閱站台

－－原載2008年1月《明道文藝》

文．攝影／張耀仁




●最初的念頭：我們來開一家書店吧！


怎麼說呢？如果撇開現實不談，陽光灑落的片刻，落地窗外那一株黃瑾嘩嘩唱著快樂的歌，還有露台上三三兩兩的貓咪們，牠們或怯怯朝屋內張望，或喵嗚喵嗚舔舐彼此，偶爾大膽直起趾爪搭在桌沿，好奇那一杯黑麥汁或金桔茶究竟是什麼滋味？



這樣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最好能夠喝上一杯熱拿鐵，或者安靜地看上一本書，滿室俱是古樸又現代的紙張氣味，糅雜著屋外並不遠處潮湧而來的風與河，倦了，抬頭看看雲層一寸一寸聚合、逸散，繼而伸伸懶腰舒服地嘆口氣，冥想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抑或舒國治《理想的下午》與《流浪集》：還有什麼比這樣悠遠的時光更令讀書人與創作者悸動？



也難怪【有河book】的女主人隱匿，要在玻璃窗上如此秀美地寫著：「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甘心過這樣的日子——何其難，又何其容易——自2006年11月25日起，熙來攘往的淡水河畔，開設了一家不同於周邊恆常可見的海產店、巨無霸冰淇淋、魷魚碳烤，取名諧音於「有何不可」，獨立書店【有河book】凸顯臨河而立的書店精神，強調文學、電影、生態、旅遊及咖啡，儘管招牌往往淹沒於假日人潮群擠的喧囂與觀光客走馬看花之倉促，但位於二樓不到十坪的店面裡，隨時可見：啊，是舞鶴吶——或者，那正不是以淫猥華麗見長的癡漢小說家駱以軍嗎？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啊，有書。


有風。


以及——啊，有貓。




貓咪輕鬆地自隔壁翻過牆來，在露台上喀嗤喀嗤嚼食女主人細心安放的乾糧與飲水，冰綠的眼瞳有木質地板擴張的紋理、純白色的咖啡桌、詩集、相框與海報，還有專注於翻閱書本與塗鴉的人們——如果書寫與閱讀之於創作者是信仰核心，那麼開書店肯定就是信仰的真正實現，這一切皆起於男主人686的一個念頭：「我們來開一家書店吧！」於是，獨立書店【有河book】就被召喚出來，彷若神燈巨人一般。



初始，不過是一縷煙，漸漸有了形體、面目與神氣，因為太像一場夢，隱匿在最初的「書店記事」裡這麼寫著：「此情此景就像夏宇的詩句：『讓我們來做一件燦爛的事吧！』就像某種軟而不易消化的食物在我的耳朵裡被咀嚼，我必須承認我不怎麼反應得過來。」然後，就到了現在——河水湧漲，潮蟹橫行，群鷺霞紅，讓人不由想起英國提筆甚晚的女作家Penelope Fitzgerald在其長篇小說《書店》裡，開場堅定而無畏的一句話：




我就是想開一家書店。

●最好與最壞的時光：潛水客，在地人文與零收入



「我就是想開一家書店。」本名詹正德與許桂芳的686及隱匿，原本各自從事於廣告創意及商品設計，在2006年3月與9月分別離開職場之後，無所事事的一天夜裡，686興起開書店的念頭，並且堅持：「就是要在河邊開一家書店。」



為什麼？隱匿說，許是居住於關渡的緣故，對於河景總是永不厭倦，「我是多麼願意守候於此地！」傾心於詩創作的隱匿難掩其詩人氣質，看似冷靜的表情下，實則對於在河邊開設書店充滿了熱情之想像：更接近於靈修生活的獨處、讀書以及寫詩，也就是守著滿屋書本與咖啡香的空間，日復一日眺望出海口風流雲散、渡輪悠悠，再怎麼說，詩句總是要和隱匿結合在一起的，不是？



然而一旦夢境成真，便開始發現夢境其實也充滿了諸多繁瑣而「無聊」的俗世生活：除了必須處理網友訂單，也必須顧及店面的客人，「反正就是要『拋頭露臉』啦。」隱匿苦笑道，原本設想的純粹寫作及閱讀生活變成了更為遙遠的空想，「一年下來，讀的書反而比原本未開書店前來得更少！」更使人驚心者，是極其現實的收支平衡問題，談到這裡，686回憶道，開幕不久有一天的營業額為「零收入」，當晚回家路上，恰是細雨紛飛，雨水落在安全帽罩上，彷彿暗示些什麼，但他終究還是不改樂觀的本性想：



「再壞的情況也就是這樣了，即使日後『連敗』，還有什麼可怕呢？」




儘管現實像馱在身上的孩子，不時摧擊著人的意志，但686及隱匿都同意這一年來，從書店中獲取了許多豐富經驗與交流，諸如剛開幕之後的某一晚，二位女孩揹著帳蓬與睡袋前來（686說，大概是從苗栗縣南庄向天湖爬山回來吧），並且買下許多書，直到晚近，才知道她們其實是自686主持明日報站台【深角度】（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dennischan/）以來，始終默默閱讀的「潛水客」（按：意指只瀏覽而不發言的網站讀者）。



此外，【有河book】開設後，吸引了來自淡水一帶的藝文人士，有畫家、歌手、也有舞台劇演員，往昔他們苦於淡水缺乏一間人文書店，屢屢翻越盆地邊緣至台北，尋求發表、發聲管道，等同淡水僅僅是住所而非展示之舞台，這讓686及隱匿更著重於當地人文的聯繫，期盼【有河book】不單是一間書店，還包含了創意與社群聯結，讓淡水藝文也能夠在淡水發表，以創作歌手王昭華為例，其於2007年5月在店內舉辦演唱會，現場坐無虛席，事後王昭華興奮地表示：從未想過能在自己住的地方辦演唱會！



除了歌手，與686曾是研究所同學的紀錄片導演崔愫欣，某日經過此地，赫然發現老同學開了一家書店，於是686邀其到店裡播映由她拍攝的紀錄片【貢寮，你好嗎？】——這樣著眼於人文與影音的結合，是專注影評與創意發想的686所堅持之處，他以為獨立書店的精神在於「創意」，且是隨時隨地便能夠執行「創意」，而非如科層組織中必須經由層層關卡來控管，「如果有一天創意消失了，這個書店也就結束了。」686意有所指道。

●無法想像未來：就去做吧，別想那麼多！
　　


長於寫詩與長於撰寫影評的兩位店主人，最初相識於張大春在News98所主持的網站，於某次「換書會」上互見本尊後，進而交往、攜手走向紅毯，也算是另類的時下盛行的「網路交友」吧（兩人談到這裡，突然想到什麼地抗議起來：這篇訪談稿不是要談我們的書店嗎？）。




問起兩人文學教養之養成，686自陳他受到哲學家與思想家的影響來得更多，與其說是專注於文學品味的辨別，不如更關注使用文字背後的動機與想法，也是起於欣賞理論性的文學形式，使得686對於如何結合人文與影像充滿了興趣。
　　



至於向來以新詩創作為核心的隱匿，則受到國外作品影響較大，諸如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阿根廷盲眼詩人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等。而在國內詩人部分，她最欣賞孫維民，以為他的詩精彩闡發了日常生活之細節，尤其那些居家環境往往是被詩人所忽略的一部分。此外，她也不認同「為寫詩而寫」的作品，以為詩作應是有感而發，「一如精神病患從來不認為它們在寫詩，但其實那些句子就是詩的一部分。」
　　



談到諸多年輕作者傾心於開設書店，686表示，開書店一如其他決定，需要一時之衝動，「不要想那麼多，就去開！」他認為對年輕人而言，即使失敗都是相當寶貴的經驗，「去做就對了！」儘管說得這般意氣，但面對獨立書店的未來，686及隱匿皆面露愁容：「根本不敢去想！」他們說，未來太過於遙遠，說不定明年就是【有河book】結束的時刻，這是獨立書店的哀傷，也是獨立書店的快樂，「對於熱情的激發，是獨立書店存在與否的關鍵！」




說這話的686與隱匿，當時正忙著為上門的顧客研磨一杯咖啡。望著擺在吧台上印有中南美洲民族英雄切．格瓦拉之明信片，我不由回過身去環顧店內景泰藍的牆面、純白書架，以及眼前一整落的絕版詩集、影評書，還有更遠的咖啡桌間點綴著三三兩兩的人影，落地窗外天已經暗透了，貓咪卻未嘗離去，牠們聆聽著，露台上一點一滴輕哼的，屬於黃瑾、屬於淡水河畔的夜色。



這樣一爿書店呵，白日悠悠，夜晚寧靜，雖說底下人聲鼎沸，但它如斯安穩地守候著每一冊故事、每一細節與情緒，彷彿它永遠都存在於此，而這不正是我輩恆常所想像的，所致力於追求的美好時光嗎？




儘管一切這麼美，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起了Penelope Fitzgerald未完的那個句子：「可是，她生活將近十年之久的這個小鎮，並不需要一家書店。」——許多年後，我們還能在淡水河畔相遇於【有河book】，照見一場屬於彼此的夢嗎？誰知道呢，河水深涼，夜色如墨，只有貓咪們的冰綠眼瞳還端視著書店的一景一物，牠們的目光在暗夜裡，顯得那般清冷而孤幽，一如從屋外抬頭看見的那面書店招牌。




有河book。有何不可。



－－寫於2007年12月

●686、隱匿，本名詹正德、許桂芳，是夫妻，也是情侶。是愛書人，也是藏書、售書人。是夢想家，也是實踐家。是詩人，也是影評人。原任職廣告及商品設計，自2006年11月起，於淡水河畔開設獨立書店【有河book】，致力追求屬於淡水在地的人文風景與情感，前陣子剛剛舉辦「喝了貓」（河鳥貓）慶祝開店一週年，主持部落格【有河book】http://blog.roodo.com/book6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