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載於二○○七年八月號《明道文藝》
文/張耀仁
●關於「運詩人」:我只是個閱讀者
房慧真有另外一個名字:運詩人。熟稔的朋友們一向喊她阿運,或者詩人、運詩人。然而,初識她的人總頗感困惑:這不正是駱以軍《遣悲懷》序章<運屍人>的角色嗎,怎麼突然跑到「現實」生活中來啦?甚或以「詩人」之名,要求她寫詩、論詩。
因而,房慧真必須一再聲明她並非詩人,純粹是最初偶然命名的奇特機緣。她說,彼時《文訊》雜誌面臨停刊與否的抉擇,她在報上讀到一拾荒阿婆執意捐款一百元以表支持之意,因而想起那個無論如何都要將已死了的母親,搭乘捷運送至醫院捐贈器官的「運屍人」,那樣執拗卻惶惶不知所終的害羞與堅強,至此,「運屍人」以「運詩人」的面貌走出小說、走進了世界的「另一頭」。
原本僅僅出於一時興起的聯想,而今竟成為她串聯現實與虛擬的渡口——在她近日集結自個人部落格的第一本散文集中,小說家駱以軍這麼寫著:「作為運詩人『單向街』這個部落格眾多讀者之一的我,總在孤獨靜夜讀著她這一則一則像隱沒陰影裡之苔蘚絨毛的短故事,娓娓道來,無喜無悲,我的內心總充滿一種巨大的悲慟:這是什麼?怎麼可能在一如此年輕的生命上插滿了這麼多不可思議的玻璃碎片?」
是的,傷害,暗瘡,壞軌——那些恆常出自「文藝青年」、「文學創作者」的喟嘆字眼——之於房慧真的書寫,不見任何憤怒或焦慮的心緒,反倒像是恆常寧靜的植被,涼蔭一寸一寸伴隨著行過其下的人們。詢問她如何看待寫作者這件事,她說:「到目前為止,我都覺得自己比較像是個閱讀者。」
●閱讀鍊金術:從二次退學到博士班
談起閱讀,儘管打從小學起即讀過《紅樓夢》,且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各式作文比賽、又兼任國文小老師,然而房慧真說,國中開始便不怎麼喜歡讀書,尤其是國文,一來老師教學照本宣科、背誦默書令人發昏;二來出於父親的惡臉相向,遂遁入電影聲光之中,直到大學時期才出現「人生的轉捩點」。
大學聯考放榜後,房慧真考上淡江大學經濟系,讀到下學期因為經常曠課,遭到二分之一學科不及格退學。她不敢讓母親知道,偷偷報名夜間部招考,錄取台灣大學中文系夜間部,孰料,曠課逐漸成為一種習慣,再度被系上退學。
房慧真說,當時候其實不想再參加聯考了,「畢竟考了三次啊,覺得有點煩。」但終究還是考上了淡江大學中文系夜間部。由於之前就讀台大中文系夜間部的部分學分可以抵消,因此選修的課程比起其他同學少,導致她和同學並不太熟識,成為班上的「邊緣人」、「遊魂」,課也越上越少。
就這麼到了第二年,房慧真遇見一位迄今猶然掛念、對她「影響很大」的男老師,其百科全書式的博學風采,「什麼課都能上,也上得很好,幾乎接近研究所的上課方法,」她說:「班上許多同學都滿迷他的,上課都會搶前二排的座位。」也因為傾心於老師(房慧真羞赧道:現在的部落格末端網址就是他名字的縮寫),她開始認真讀書,並且暗暗立下約定:「讀完碩士,然後博士,與他相同領域。他不必記得我,我未曾離開,努力朝他走去,談學論道,如同他追上他的老師一般,我跟上他,一種平行的,理性的,清潔的質地。」(<老師>)
一如當初的誓言,許多年後,房慧真考上了師大國文研究所碩士班、進入台大中文研究所攻讀博士,並且「什麼都讀,就連後來研究陰陽五行也和這位老師有關……」說到這裡,房慧真又害羞了起來,彷彿她身後的那面書牆,它們意味深長地靜默聳立,像一則巨大的影子,或者難以啟口的情愫,偶爾有幾隻長毛貓自其下喵喵走過。
●遠方的父親:遺棄與被遺棄的
愛貓而且害羞的房慧真,其實有一位「並不喜歡她」的父親。因為亟欲男孩傳宗接代,因此對於這個第二胎出生的女兒格外嚴厲。「不是現在常見的那種家暴新聞啦,」房慧真的語氣裡沒有特別激動的情緒:「就是對我姊很好,可是對我就不可能和顏悅色,落差滿大的,反正不會讓我太好過就是了。」
為了維護她,母親經常與父親吵架,也讓房慧真逐漸學會了隱藏情緒,在<母親>一文裡,她便這般寫道:「我一出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在父親眼前永無寧日。我一開始並不痛苦,我只是害怕、妥協,以我單薄的身軀,扭折成適合這個世界的生存方式。痛苦的是母親,她是成人,她有能力思考,一個父親何以會厭惡自己的孩子?」
因為這個緣故,自國中起,房慧真每每在當時盛行的MTV裡(房慧真說:當時台北信義路上的「太陽系」在地下室,非常大),渡過一個又一個的放學時光或假日。MTV裡擁有大量的影片可供觀賞,房慧真印象最深的一幕,正是觀看日本導演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時,電視螢幕突然故障,畫面停格於男女主角性愛的當下,此時服務生恰巧進來清潔桌面,整個情節讓人回想起來,出現宛如櫻桃小丸子臉上的三條線。
遁入電影這一「更為具體的逃避空間」,使得房慧真在往後寫作的層次上,除了書本閱讀的經驗之外,同時援引了大量影像敘事,兩者相互交軌,發展出更為豐盈的想像空間,諸如<幸福國宅>裡的【猜手槍】、<飯盒>裡的【麥兜故事】,或者<卡住>裡一連串的片單【陰間大法師】、【ET】、【小鬼當家】、【阿達一族】——當代文藝青年必然歷經的文學與影像養成,皆在房慧真的身上以蕨類窸窣抽長的奇特方式,長成難以量測的龐雜體系。
當然,這是後來發生的事了。彼時父親彷如夢魘的精神壓迫,直至大學時期,終以與母親離婚收場。而今,這位出身印尼華僑的父親,因為中風而遭愛人遺棄,兀自在半山腰間的安養院裡生活,「我恨父親,但恨的不是現在驚惶的他;這個恨的主體也不是現在的我,而是少女的我,童年的我。光有恨不夠,我偏偏還有一點憐憫,使我每個禮拜前去,遭遇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彷彿我遲來的父親,我才剛剛要學習,女兒的角色。」(<父親>)
●作品在寫我:介於閱讀與寫作者之間
這樣一位懷抱著「被遺棄」的身世的作者,在出版社撰寫的文案裡這麼形容她:「愛走路、不愛講話;愛看書、不愛大笑;很會思考,不太會謀生,住在有三隻貓、六部腳踏車、一房間模型、一屋子書的老舊公寓的鄰家女孩」。
房慧真始終帶著孩童式的眼神張望著這一世界,無論是家族書寫(「也許就開門見山的說,母親是我得以活下來的唯一依據」),或者廢墟行腳(「廢棄樂園的巨大身世無從解釋,幸福背後的哀傷內裡也無從解釋,無從解釋,我要用曠日廢時的貪玩,來填補最初的破洞」),甚至愛情身世(「時間沒規訓我,在戀人們陸續離開之後,時間終於將他們擄獲。他們的流浪漢習氣,或者說,未經世事的天真、愚騃、癡想,通通留給了我」)——凡此種種,近乎詞條式、速寫式的勾勒,總帶著未完的情緒與隔著毛玻璃的神秘,充滿了夏宇詩集排列組合的奇異經驗。
房慧真說,她並未預設一個寫作形式,而是「自然而然便寫成了那樣,」她說:「我的寫作並不是放在一個投稿、參賽的字數限制裡,所以一開始就沒有特別想寫成什麼樣子。」至於文章開場經常抄寫一小段引文的構想,乃是視自己為一閱讀者,尤其是詞條的寫作類型,「最大的目的是要將過去的閱讀作一回顧,比方可以將與『動物園』此一主題相關的作品全擺在一起」,她表示,有時為了書寫,甚至需要重新閱讀過去已經接觸過的書本,「有點像是一種有系統的閱讀整理吧」。
從部落格出發,房慧真的創作發聲可說既現代又傳統,現代者乃係透過網路介面的書寫與網友互動;傳統則彰顯於那一幅又一幅,細筆描摹或荒涼或溫暖的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圖像,而這一切的發生,正是源於二○○五年五月,被期末報告學術寫作弄得煩躁不已的結果,她開始試著寫些隨筆放到部落格上,從最初的【不成片段】展演至今的【單向街】,越來越多的「街友」走進此一巷弄,發現別有洞天。
當初僅僅為了抒發心緒的房慧真,未嘗料到【單向街】上的作品會在今年集結成書,成為現實可觸的《單向街》。此一書名,不可免俗地,讓人想起當今被譽為「最著名、最難以歸類」的作者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之《單向街》同名,在那本書裡,班雅明藉由日常生活之所見,揭露了他所經歷的政治、哲學乃至社會體驗,其中在<禁止張貼!>一文裡,班雅明提示「作家寫作技巧的十三條論綱」裡的一條這般寫道:「寫作的台階:思想——風格——文字……思想扼殺風格,風格束縛思想,文字報酬風格」。
從駱以軍的小說出走,房慧真透過冷筆熱情、或濃或淡的人物與場景,在在揭示其寫作的質地,更接近於漫遊者的視角、流浪者的目光,或者賦予愛與被愛的能力者——在<抄寫員>一文中,房慧真如此寫著:「我的人藏在字裡行間,我努力想讓她變真實,文字卻改變不了什麼,虛虛浮浮,飄走了。日後我總做著同樣的惡夢,投入大海的瓶中信,朝我漂了回來,那些呻吟的句子,打撈起來已是斷手殘肢,看熱鬧的人群圍了過來,我不敢承認那是我的屍體,不敢承認,那是我負責抄寫的經書,情書。」
是的,那恰是我,房慧真安靜地這麼說:「運詩人/運屍人就是我。」
*關於作者
房慧真,1974年出生於台北,現就讀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班。網路暱稱「運詩人」,文筆恬淡悠遠,留白而有餘韻,允為新生代創作者中獨樹一格之風景。近日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單向街》(遠流出版)。主持有部落格【單向街】(
http://blog.roodo.com/yinsp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