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流離:再次經過你面前的時候
這真是一場極其恍惚的夢。
夢裡的您仍是那一年俐落的短髮,那一年淺淺的笑,以及一貫從容有禮,原以為會有什麼不同,以為時光迢遠、年歲瞬忽,但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像落在擋風玻璃上的水露:濕亮亮、冰冷冷,我們的臉龐同樣浸潤在錯綜的蔭涼底。
此時此刻,想起您,像想起多年生疏的朋友——確實是多年了,從二○○五算起,竟又過了四年(似乎一過三十,時間便以一種無以名狀的速度奔逝著)——我坐在桌前,四周是剛抹過地的、整好書的乾淨,乾淨的地磚以及牆窗,一朵玫瑰花在窗下微微晃動,您的《流離》從書架上抽出來的時候,書籍本身散發的那種淡淡淡淡的氣味,正是指節與紙張輕輕摩娑、光裸的腳板刮騷著地的,那樣貼近而毫無遮攔的坦然與無可無不可的情緒。
是啊,無可無不可——該怎麼說?
我翻動著書,像要穿越那些極厚極厚的沙塵,戮力於將最初的那些召喚回來,讓記憶變得更加具體,讓您在新書發表會上的身影更顯清晰——那時,「世界未嘗改變」——我們祝福、我們微笑,我們甚至約定:「找一天出來喝酒吧。」
這一天,一如許多個從前的「一天」,終究錯失了時光(或者說,時光終究錯失了您),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整個會場鬧哄哄,我將麥克風遞還予您時,後悔著忘了在致詞中讚美您、祝福您——誰知道我在想什麼?彼時困在第一本小說遲遲無法出版的我,竟如斯矛盾而嫉妒?
(「出書不是誰求誰的問題,重點是對等。」您說)
(「或者事件本身從未停止發生。」)
(「我們一切出路的可能在夏末的黃昏裡均告無望。」)
然後,就是現在了。
現在,我再次面對您,面對那時節底年輕的自己,一如您在書裡這麼冷冽寫著:「再次經過你面前的時候,我保持舊日的姿態,將你視作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旁人,拿起咖啡杯,若無其事地繼續天氣與人際經驗的談話。」那是您的<流離>,最初讀到它的時分我們多麼年輕,相信愛不可能崩毀,信仰無從質疑——
那時候,我從便利商店買完報紙出來,在朗朗的陽光下讀完妳的大作,心中生疑:這個女孩是誰啊?怎麼好像在哪裡遇過?
●密史:我們能去哪裡?
然後,我回家查詢,赫然發覺許多年前,當時您仍是中山女高的學生時,我們曾經共同獲得第十一屆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組散文佳作——您在文章裡這麼義正辭嚴地寫著:「我們還剩下什麼?希臘人數著星座講神話,美國佬總是愛演西部牛仔。我們還剩下些什麼?」(<泣念貞觀>,1993)
年輕的少作啊,我不記得我們是否談論過它?只記得那時候您已經不再是那個憂國感懷的少女了。那時候,您正懷抱著何種心事?那時候您還住在淡水吧。正滿心期待著一段情感的開展。每每聚會總要迢遠繞過半個台北盆地,笑說多好啊,「進城」的情緒多麼高昂!
第一次在白水藝文空間見面的場景還很鮮明:一襲的黑衣白裙,照例的短髮,見面的第一句話大概是:「你在網路上留的那段話……」我們大概是從網路上開始熟稔的。那天的讀劇活動,演員們輪番讀上劇本,怎麼看都是光影錯落下的空慌。離開時,我有事必須先走,目送您坐上計程車,豈料事後您說:「那天又折返回去啦,因為把家裡的鑰匙忘在那兒了!」
總是這類看似精明卻骨子裡糊塗無比的時光。當然還有MSN上諸多的對話,以及電話裡被憂鬱所擾的您,冷不防傾吐一個極其痛徹的祕密——是的,祕密。一如您在<密史>裡所陳述的那些,或者<來日>,或者<流離>——更多更多,在您那本桃紅色的散文集裡,運用了極大量篇章,撰寫這類介於夢與現實渡口的不確定感:關於情感的游離,現代都會精神瀕於壞毀的臨界點。
無論是莒哈絲式的奢侈(「我能夠有這種完全的,書寫的自由嗎?」),或者父親的名片(「他並不要求上位者明白這一切;他自己明白。」),以及諸多揉雜了「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既恍惚又專注的夢境——不免使我揣想,會不會早在那時候,您已設定了倒數密碼?會不會其實您早已預料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唯獨書寫恆存?
該如何看待您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著作?它意味著新一代女性的自癒書寫?抑或凸顯了散文與小說界線之不可測?所有事物皆失去它們的面目與定義?
●夢的練習:我並且恐懼著這種清醒的恐懼
所以,追索起來,那年與您最後的一次通話(那炎熱無比的七月呵),真像一場風雨欲來前的冰綠幽藍。儘管電話裡的您依舊一貫優雅,語調清揚說起這些那些——但極其明顯,您正一點一滴潰守,巨大的闇影將您拖入深淵,我清楚明白箇中緣由,卻始終無法進入。真的,那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言語之無效、感情之無效、意志之無效——而我竟心生不耐,反覆機械地哄慰著:
「沒事的,沒事的,妳千萬不要這麼想啊!」
(「然後雨落下來了。」)
(「即使在夢裡,我終究沒有告訴V,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的感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為自己的虛偽感到可恥。
儘管可恥無濟於事。
我想起一個微雨的午后,我們前往印刻文學生活誌,您急急忙忙搶著付帳;還有即將離職前的三人密秘聚會,碩壯的小說家對您說:「如果有一天,變成一百個夢的練習的話……」以及師大路裡的小店,您笑意滿盈地遞過來的蘿勒香的起司披薩……我一一翻看著那些彼時留下的照片,意識到時光如斯迢遠,而在您的面前我們迅速衰敗。
好幾次,有人向我問起您在那身逝之前的細節,也有人問起在那之後您的作品之種種。那一刻,我便生出一次又一次的慚愧,慚愧於在那最後的時光裡,我和您的疏離。有時我這麼激動地想,如果您還在的話,將如何回答關於自我鍛鍊技藝之問題?或者這麼說好了,您的文學之路的養成?您對於有志於此的年輕作者的建議?您的文學的啟蒙?
無效問句。
(「或者事件本身從未停止發生。」)
(「我們一切出路的可能在夏末的黃昏裡均告無望。」)
(「我背對著你,聽你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
也許您的答案早寫在作品中了。獲得青年文學創作獎的這本集子,駱以軍在推薦序這麼寫著:「我覺得這種細微窸窣的隱沒在『看不見的時光中』的耐心和意志正是黃宜君書寫詩學的宣示:練習。抑斂節制。以及一種能緩緩躡潛進一種『明亮而幸福』的,日常生活的渴望。」
在看不見的死角時光裡,將目光投向幸福的粲然之中。您將那些被修正的、被困惑的全部,逐一偷渡進您所謂的「莒哈絲式房間」。對此,我寧肯相信,即便在您決意拋下世界的那一瞬剎,您仍是眷戀那亮晃晃光度裡的柔軟的幸福的。
一如您寫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唯獨現下而已。
●唯一:一生只過一種生活
而今,MSN上仍留著您彼時的喟嘆:「我就要死了,但卻沒能完成想寫的小說,真不甘心。」
我當時對您說了什麼?挽留了您什麼?迄今我竟不太記得了。也許到了極其後來的階段,我已經背棄您了——友誼之間是否具備了一次強烈佔有的可能?那恐怕是更接近於文學作者交心的坦誠,或者說,「只有我們能夠理解的那個世界」的相惜——我一味地向您抗議:您怎麼後來會和他變得那麼好呢?然後假裝接受您的說法,並且設法變得冷漠。
所以說,我瞭解您嗎?我夠明白您的心意嗎?如果您的年歲繼續往前走,是否將對我說:「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我為彼時沒能幫助您而深感到懊悔,並深深自責,儘管我這麼相信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的,到那時候,您的笑容想必甜美,只怕我不斷傾頹下去的青春、的熱情、的意志、的肉體,恐將讓您認不出我來?
此時此刻,面對著屋外起伏的山稜,我想起您的那首短詩:「一生只過一種生活。只信一種宗教。只守一種原則。只活一種樣子。只愛一個人。」我這麼輕輕低喃,希望那來日充滿了溫暖的光度,將您的容顏留在那最美好的瞬剎——
雖然,此刻我仍有許多許多話來不及對您說。
●黃宜君,一九七五年生,台北市人。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肄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九十三年度青年文學創作獎等。曾任雜誌、出版社編輯,亦曾任雜誌專欄作者。知名小說家駱以軍讚譽其<夢的練習>系列作品「好的讓人目瞪口呆」。二○○五年十月十九日於研究生宿舍前自縊身逝,得年三十歲,文壇同感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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