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給馮瑀珊《女身上帝》的「短序」中,我這麼聯想著:「這或許是白石一文《我心中尚未崩壞》被遺棄的故事——或許不,或許是卡夫卡<流刑地>裡怎麼做都是白費的困窘軍官,或者馬奎斯<星期二晌午>那個無論如何都必須表白身分的女人:『我是他(那個作賊被殺的兒子)的母親。』」
那樣自癒傷害並且努力堅持不被擊潰的不得不。
所以,馮瑀珊在這本自費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後記>這麼寫著:「我把這些年來的馮瑀珊,在每篇小說裡偷偷掺入一些。天真地認為放完之後,痛苦就會昇華成喜悅。只是那些痛苦,經過這些年來,反倒不斷地在我的生命裡進化成更精實的傷疤,怎麼都放不完。於是,只好藏在詩裡。」
「只好藏在詩裡。」這句話揭露了馮瑀珊向來被視為詩人的本質。
從二○○○年起,開始在喜菡文學網等網路上持續發表詩作,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當年集結兩岸三地新生代詩人共同出版的《壹詩歌》。在這本後來經常被提及的詩合集中,從封面乃至編排等事宜,皆由新生代詩人所主導,創下不錯的口碑與銷售量,儼然大有「新世界,我們來了!」的豪氣。
「那時候,經常在《壹詩歌》的論壇上發表作品,主編可樂王覺得我是一個很有趣的作者,所以從第二期便加入他們了。」馮瑀珊說,擔任《壹詩歌》執行主編對她的影響在於:使她更瞭解詩,並且更喜歡創作這件事。也因為畢業於復興美工,因此和同是該校畢業的學長可樂王很聊得來,所以被邀請加入編輯陣容,孰料第三期遲遲未見蹤影,直至今日,仍有詩壇中人問起:「《壹詩歌》怎麼就不出啦?」
對此,馮瑀珊苦笑著說:「沒編好怎麼出啊?」
看似無效答問,倒也透露出馮瑀珊給人的印象:開朗,而且積極。
但事實上,馮瑀珊的內心景觀大底就像村上春樹長篇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活的農夫,日復一日在西伯利亞的荒野上耕作著,有那麼一天,突然將鋤頭一丟,什麼也不想地直直朝西邊走去,「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的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
「有一天,你體內有某個東西死去了。」於二○○九年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的村上春樹這麼寫著:「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他說,這就是所謂的「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
起因於父母親常有口角,自幼起,馮瑀珊即備受家庭內部的「傷害」,致使在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女身上帝》中,處處可見她暴烈的筆下人物與情節:他們像哪裡螺絲鬆脫了的、無論如何也嫁接不起來的敗絮人偶,或者不知何故「落鍊」似的扭曲故事,近乎自殘而不甘心地探問:
「這究竟怎麼回事?」
「何以至此?」
「我們怎麼搞的?」
那樣剜刮傷口而直視疼痛的無感。
馮瑀珊說:「我試著把自己的想法和觀念放進小說裡,比起其他文類,我更喜歡小說敘述的方式。」她解釋,「拿手」與「最愛」的事物經常背反而行,這也是當她宣告即自費出版短篇小說集時,所有認識她的朋友皆大吃一驚的緣故,畢竟,恆長以來她已被視為詩領域的作者,而她也確實擅長寫詩(儘管她並未曾立志成為詩人),有一段時光也以寫詩為主,「我喜歡在詩裡使用雙關語,把詩當作大型的『謎題』。」馮瑀珊說。
然而說到底,小說才是馮瑀珊的最愛,「這或許是因為小時候有許多話無法說出吧,所以格外需要借重小說的形式說話。」馮瑀珊說,從小父親管教甚嚴,無論是食衣住行都受到嚴厲規範,身為小孩自然無發言權與爭取權,父親說一即一,沒有二話,正是此一緣故,日後獲知小說的敘述形式,理所當然著迷不已。
在這樣長期被禁錮的教養底下,馮瑀珊說,她的體內擁有兩個以上的靈魂相互對峙:比方天使與惡魔,比方甜美與醜惡。也因此,從這本小說的書名,不難看出馮瑀珊意欲翻轉世俗的反叛性格,再怎麼說,宗教界向來崇尚男性,夏娃尚且從屬於男性肋骨,更遑論上帝何來女身之有?馮瑀珊解釋,她並非要挑戰宗教,而是意指「每個女人都是生命的上帝」,她說,這個社會原本就由男性主宰,每個女人想做自己卻不得不被世俗束縛,像老一輩的人若是提到離婚,第一個念頭即是將問題歸咎於女性一方,因而她這本小說所欲表達者,即是「對的人被放在錯的環境中,如何與之抗爭」?
她這麼寫道:「我在女人的身體裡,看見靈魂的質地;有些纖細易碎,有些厚實沉重。每個女人都是自己命運的創世紀,每個女人的身體就是一部啟示錄。」
無論是<普魯士藍>裡對於顏色的執拗,或者<劇場內外>淋漓大膽的性愛,在在可見女性的掙扎。而這樣的意念,同樣表現在馮瑀珊的詩作中,「所以我的詩很少有溫柔的句子,而是傾向強調力量之作。」馮瑀珊說,揆諸她的詩作,像是題名為<聽說乾媽是一種會搔癢的怪獸──給我的義子>便寫著:「聽說,乾媽是一種會搔癢的怪獸/她伸出長長的指尖/探入你被擁起的支撐點/然後開始偷偷計算一二三/掠奪你的眼球/在轉身之際撐起一個心型氣球/乾媽你叫得如此甜甜/填填乾媽腦前葉的憂傷/嫩嫩地,是我曾有的青草香/咯咯揚起你胖胖小手/數數兒/飛過每一個太陽月亮的天空/你大了/乾媽仍是/仍是搔你癢的怪獸/將你的笑聲摺入眉間/無限個期待」,這樣本該描述親愛的詩作,卻被她的那句「一種會搔癢的怪獸」渲染成惘惘威脅。
也因為意識到女性受限於性別框架,以及受到幼時家庭環境的禁錮影響,馮瑀珊偏好「變形」與「刺激」的事物,因而喜於唐捐這類向來強調文字、敘述厚重的作者(但令人憂心的是,據聞唐捐後來因為過度鑽研句法,以致現下遲遲無法下筆)。
對於「再刺激一點」的堅持,其實早在馮瑀珊最初誤打誤撞寫詩時,即見端倪。她說,某次國中作文課上,老師要求全班同學寫詩,她大膽地使用了「標點符號」寫成一首詩,受到老師大力讚許,也開啟了她的寫作興趣。「其實很小的時候,即接觸了許多古典文學,只是當時並不知道那就是文學書。」馮瑀珊指出,因為父親喜歡閱讀,所以擁有許多藏書,使得她得以接觸水滸傳、紅樓夢等古典名著。
因而,馮瑀珊建議有志於寫作的年輕作者,閱讀之必要!「要去找到適合自己的作者之書,吸收他們的技巧,」她說,「如果真的不知道該讀什麼書,可以請老師推薦,然後試著從中找出自己的取向。」她提到及長後,傾心於白先勇、鍾曉陽等人的作品,而今寫作的同時,仍然會想起當時閱讀他們作品的悸動,也以此二人為寫作迄及的目標。
馮瑀珊說,二○○三年迄二○○五年間,因為患上重度憂鬱症,一度對世界失去了希望,「但文學救贖了我,藉由寫作我得以自癒起來。」說這話的她,正準備走進考場,與那些十八歲的年輕孩子們一同爭取進入大學就讀的機會。「沒辦法啊,」她說:「當年我爸不讓我繼續升學!」但她不怨父親,只希望日後能夠在師範體系裡唸書,將來一直往上唸上去,「因為那是母親的願望。」(案:馮瑀珊現已就讀南華大學文學系)
我想起她在<普魯士藍>裡,安排了一個念茲在茲於藍色幾近歇斯底里的女性,帶有一絲絲黃碧雲的凌厲與蘇偉貞的慧黠,最終的那句「先講到這裡,到了該回精神科門診的時間了」,固然是反高潮的掀底牌式設計,卻也使得前此鋪陳產生「自我分裂出去」的魔幻意味,那其中的恨意與暴力皆成了藝術,一如她在<殺人執照>裡挑釁地寫著:「殺了我自己,或是神。」
是啊,殺了我們自己,看見另一個作者。在這本小說的「短序」裡我這麼寫著:「我不知道這本小說究竟有多少馮瑀珊?那總使我期待著:那個『正牌的自己』是誰?但我又忍不住憂心,對於馮瑀珊而言,召喚自我會不會是一場《火影忍者》尾獸獻祭靈魄架空的恐怖,是否會在某個片刻我們啟動了潘朵拉而不自知?」而我知道,不僅著迷於寫作,也擅於精算塔羅牌的馮瑀珊,此時此刻已然找到了黏合現實與夢的接著劑,並且深知,那最後突圍的方法。
*馮瑀珊,一九八二年生,台北人。復興商工廣告設計科畢業。對許多事物有極大的興趣,喜歡不停的學習與自我的成長。窺探百態,用自以為是的眼光去看這世界。曾任《壹詩歌》獨立文學雜誌執行主編、絲綢之路文學網綠林駐站作家,現任喜菡文學網散文投稿專區召集人、文學人詩報總編輯等。作品散見自由詩報、聯合報等。著有短篇小說集《女身上帝》(自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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