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枕頭上滿滿流浪漢氣味，間或／淺眠的眼珠總是成為盆栽，在深夜玻璃窗／快速讀取晨起聲響的心事：／蛀牙的銀行存簿譬如／或者親情異地維持缺乏乳液充分／保濕；而常常／瘦弱的志氣也難在雙層疲勞的／下巴，抹出適量泡沫／好讓怨言鋒利如昔，來回刮除／茂密的睡意」（洪書勤，＜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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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詩人在經過十幾年的軍旅時光之後，倏地變成一個我幾乎不認得的胖子。少校級胖子：時常帶著笑意，並且喜於收集黑澤明系列公仔，偶爾憤怒，浪漫的思緒迄今依舊未嘗稍減。
這個詩人在歷經幾段情感挫敗之後，二十七歲那年完婚，二十九歲為人父（他說：女兒的名字叫作洪蘊，是自己發想的名字），三十一歲再度為人父（他說：是個男孩，原本叫作洪途，還是自己發想的名字，卻因自幼多病而經識姓名學者改為「洪農翔」），凡此種種日常之非常，詩人只有一個感想：「累。」
這個詩人邁入前中年期之後，突然憤怒起來，詩作愈發暴烈與尖銳，較之許多年前擅於長句與動輒凝重的詩風，近乎判若兩人。此時此刻，詩人無疑是更為輕盈，且更勇敢、更不世故，不免使人納悶：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何種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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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不會知道關於自己的是原來全都是他人的非／屠了別人的城市無非也就是救贖了自己的程式／最後即是墜毀之後，事蹟或許也能成為是雞／雞無從積，但不能謂非無激／是即為嗜，但亦能稱其圍事／而那些經典當然也要在你的非裡／非禮你的是與事／與我的飛／與非」（洪書勤，＜我什麼都不能作＞──詩誌「三隻小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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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詩人談起了最初寫詩的動機，緣於擔任唱片宣傳的哥哥，其亦寫了一手好詩，因而在事事以兄長為榜樣的心理狀態下，詩人同樣寫起了詩來。
寫詩之後的詩人在高中時遇見了國文老師邱聰敏，啟發了他對文字的自信，而在高中時遇見了吳當老師，則使他更確認寫詩是一輩子的志向。並與邱稚亘等人創辦學生刊物《創微》，發刊期數雖僅有兩期，卻是詩人這輩子迄今最美的記憶，是一個夢想的原點。
彼時，年輕的詩人受到陳大為《治洪前書》影響，加諸日後就讀國防管理學院（今國防大學）之故，詩風陽剛而深具力與美，諸如「笑傲不出一曲月光啊，肅紅底／戰鼓聲已擊殺著時光嗎／羽翼展開後，飛翔／是唯一底目的」（＜六二○九＞）、「血的足跡依舊排列就緒／殺聲隱隱蓄滿初釀歲月的後勁／呼嘯一聲，暮色翻騰了風雲／今夜，我們不擊櫓／落雪的國度沒有蕭聲的淒楚」（＜從軍紀行＞）。
這一時期的詩風，顯然與近期詩作大為不同，雖然同樣憤怒，卻不免淪於自傷的吶喊，以及囿於格式之講求，反觀近期詩作潑灑自如，屢有惹人會心一笑的幽默與痛快。而除了陳大為外，詩人這一時期也深受鄭愁予、瘂弦、周夢蝶乃至敻虹的影響，尤其因為信佛的緣故，特別喜於敻虹的《觀音菩薩摩訶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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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穿不下過期的運動褲／激辯的鬆緊帶原來無限寬廣，悲情發酵再發酵／也能服貼在理想的腰間／這回再沒有人於夢醒前向我提問／關於公理與正義的問題／我們君父的城邦早已不在水草豐美／終年晴朗的上游」（洪書勤，＜令世界肥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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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大學時期的詩人，加入了一九九四年成立的《植物園》詩社。此一詩社乃係繼前世代詩人之後，串連彼時有志寫詩的大專青年的詩集團，標榜「新校園詩人」，在創刊號裡如斯宣稱著：「我們的目標為『向校園詩刊看齊，進而超越校園詩刊；向現代詩壇學習，進而影響現代詩壇』。」來自十餘所大專院校的四十多位青年詩人，使得「植物園」甫一成立便受到詩壇矚目，二○○○年，第四屆青年文學會議上，當時就讀彰化師範大國文學研究所的王正良以＜第七位作者的誕生：以《畢業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為基點＞為題，發表論文指出：「在看似一片混沌的九○年代詩壇，他們是一支異數中的常數，以縱走的姿態畫過九○年代後半期，在星空中留下一條隱微的絲路。」
然而，「植物園」詩社終如它所預言：壽命是可以預期的。在意見不逼的情況下，最終只剩下六位核心成員。有非常長遠的一段時光，這幾位詩人固定每月聚會，彼此分享的詩作、也討論與攻防詩作，並在一九九八年出版詩合集《植物園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直到此刻，詩人依然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畢竟能夠那樣無慮地指正各自的詩作，其實是對寫詩習慣的致敬（我突然想起，那麼多年以前，詩人告訴我參與詩社的心情：「就當作是參與一個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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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時刻，我們安靜對話的時刻／我正反覆拓印著妳／晴雨歷歷的眼神／當如風的耳語豢養著／過胖的預言，當遺失的心跳／燃燒在整座城市上空的／火紅的雲」（洪書勤，＜我們安靜對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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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自高中畢業之後，考入軍校，自此從軍迄今。談到十四年來的軍旅生活，詩人以為，在軍中，寫詩是對「想像」一詞更具深切體認的救贖方式。尤其早期因受軍中文化之影響，詩風傾向陽剛，而近幾年方轉向對於日常之探討，更貼近生活之肌理。
詩人自評詩風，認為詩作擅於對比，也經常在其中出現繁複意象，並偏好長詩，且完詩之後，甚少改詩，認為詩作容許「破綻」，而「自然」是詩人此時對於詩的要求。詩人建議有志於詩創作者，應忠於自己的情感，不要畏懼表達，無論愛或恨，盡可能在寫詩的時刻裡面對自己，並在往後也能無愧於寫詩的此刻，亦即「誠實」，誠實地面對自己，誠實地面對詩。
詩人說，令人憂心的是時下青少年國語文能力之培養，尤其詩創作涉及「文字之堂奧」，因此除了創作之外，也應多閱讀，一旦閱讀的份量達到一定程度，必然能夠分辨什麼是自己所喜愛，且能完整表達個人情感。至此，詩人談到二○○○年明日報個人新聞台剛設立時，網路上風行詩集團，他即參加了「我們這群詩妖」，儘管網路書寫世界更為即時、互動性更高，但就他這一輩而言，對於紙本仍保留了一份特殊情感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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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竟日聆聽冬令時間的遠離，在窗外／足跡凝結後再度蒸散，前方那一個跑者／是晨起的鐘響，是集合早點名的樹叢／是我們引體向上後／也無能翻越的，求存的高牆」（洪書勤，＜誰來與我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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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詩人在經過十幾年的軍旅時光之後，變成了人夫、人父以及軍中長官，儘管體型胖了、腦袋裡想的事情多了，眼神卻還像個孩子，依舊那樣明澈，無時無刻以詩人之眼穿透著這一世界。
這個詩人在歷經詩創作屢屢無法出版的焦慮，而今也漸漸想開了，並且開始試著以小說創作作為其他嘗試的文體。在一篇名為＜門＞的小說裡，詩人企圖鍛練自我之結構與用字，同時也著墨於散文及隨筆，認為兩者在詩靈感未至的空檔裡，帶給他更自由的意見表達管道。
這個詩人的詩作還是那樣憤怒，但不刻薄，帶點嬉笑怒罵的意味，也帶點無可奈何的吶喊，詩作愈發靈動與灑脫，這突然讓我想起那麼許久以前，詩人還是個瘦弱而憂鬱的文藝青年的形象，我拖負著聯考崩垮的心情至台東找他訴苦，我們坐在一個名字很美其實簡陋得不像話的一處小丘上（詩人叫它「望月坡」），彼此說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看見成團的白雲緩緩經過，而月亮像塊薄餅淡淡掛在天際，一旁的樹木啊，快樂得什麼似地歡唱個不停。
也就是在那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即將結束的時刻，詩人站起身來說：「啊，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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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如唱歌吧／我的詩人啊／我的詩人啊／你充滿結石的靈感尿道是否仍然／感受刀割般的巨痛／我的詩人啊／我的詩人啊／召妓的公定價格是否已經足以搓揉／詩作靈魂的美好乳房／而我的詩人啊／我的詩人／酸雨霑衣欲濕／腥風吹面不寒／哪一天，哪一天／才能昂首向前，帶種狠狠鞭打你的毛驢／不再怨懟／雪霽後／重重包圍的遍地泥濘」（洪書勤，＜我的詩人啊＞）
＊洪書勤，一九七六年生出台東，畢業於國防管理學院（今國防大學）會計科，目前就讀東吳大學法律學研究所在職專班。曾獲台灣省東區徵文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植物園詩社同仁、中華民國新詩學會會員。主持個人部落格【發光鐘塔．廢墟】（http://www.wretch.cc/blog/redporco），合著有《畢業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即將出版第一本個人詩集《發光鐘塔．廢墟》（暫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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