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女孩們:
當我再次穿越妳們行政大樓前那一木質地板搭建的陰涼走道,忽而回顧起這些年來,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點,我們行禮如儀齊聚於那個名為「科學館」(與感性多麼衝突的所在)的教室,嚴陣以待探索「何謂小說」?「如何寫出好小說」?乃至妳們甚為關心的:
「我的作品究竟能夠得到第幾名?」(長輩們也許會問:多少錢?將來能不能拿去當作推甄的資歷?)
不可否認,這是一場機制,一個場域(極其無奈又想不出更好辦法的比式場),所以無可厚非妳們擁有預期的心理狀態,期盼從評審那裡獲得一點忠告,或者指點迷津。看著妳們濕黑的眼神,瓷細光潔的臉龐,我依舊一如第一次遇見妳們那般激動(並非因為妳們是「女孩們」,而是青春年華啊),那總使我想起音樂人黃舒駿在他的文章裡所提及的:「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我當時一定是窮極無聊,才會花那種時間,去玩那樣的創作!要是現在的我,才不幹呢!但是,我很感動於當年那不得不做的青春的衝動!」
「過程中那種生命跟世界搏鬥,既困惑又驚喜的探索,是所有經歷過創作生活的人,永遠忘不了的存在感。」
可不是?青春之大無畏。青春不該被現實浪費。青春無罪啊。
所以,與其說是我們評審了妳們的作品,倒不如說是妳們給予我們這些將老之人回顧青春的契機。
我明白,於妳們而言這或許是第一場文學競賽,或第一次提筆(將概念化作真實的字的),然而於評審如我者,所有的細節早已瞭然於胸,好幾次看著妳們各自想像中的文學景觀:全然不理會文學獎機制或純文學那一套的,全然的歡快與孩子似肉綿綿、粉墩墩的這個那個,我亦暗暗為妳們的勇氣喝采。確確實實,在我們這個年紀,已經失去寫小說的「本質性」了(相對來說,我們也學會了更為複雜的技術)。換句話說,當我們更靠近小說理論一些,小說便離我們更遠一點,直到我們將小說理論忘卻而不自得。確確實實,妳們沒有這樣的困擾,因為妳們的小說充滿了活力勃勃、亂衝亂撞的莽動與快樂。
那更接近於唯有青春足以釋放的氣力。也因此,一開場我感謝妳們,感謝妳們願意在無夢的時代裡說夢。感謝妳們在緊鑼密鼓的高三生活,抑或必須背誦英文單字、幾何證明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光底,寫下這些篇章——這些夢。夢裡或許涉及了亂倫,或許舊事新說二戰英雄人物,或者遁入遙遠未知的異國,凡此種種,在普遍的評審眼中,無疑是一場完完全全的「噩夢」——無關乎形式,而是內容——主要是,妳們筆下的夢境如斯相似,如斯不快樂,如斯奇幻而輕盈,因而小說家朱天心在某年刻意接下大小不同的校園文學獎邀約後,終於在妳們所主辦的評審會上忍不住提問:「誰可以說說學校外的行道樹是什麼樹?」
(沒有人說得上來)
(根據她的觀察,妳們校門前的長安東路種植了尤加利與菩提樹)
她困惑著:「現實讓她們討厭到一眼也不想看嗎?」
是的,現實的消亡。這句話頗值得玩味,那即是:現實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我們必須逼視現實?但我反而以為,消解(抑或逃避)現實並非關鍵,而在於:妳們如何重建屬於妳們自認的「現實」?妳們所形塑的小說景觀會否重蹈「妳們無感的現實」而渾然不覺?或者,妳們遁入了另一個更牢不可破的意識形態(比如正義,比如愛欲,比如哈利波特似的幻術)?亦即無論妳們這個世代不可或忘的奇幻文學抑或魔幻寫實,妳們如何看待「那一世界」?妳們是否具備足夠的能力重新搭建唯有妳們能夠說出的「小說世界」?
換言之,妳們是否在妳們所屬意的世界裡,發現唯有那個世界才能夠獲知的冒險與意義?而非複製乃至模仿現實的條件?
所以當我指出妳們普遍愛好奇幻文學的同時,也正意味著,妳們作為一名小說家(或作為一名「創作者」)的面目刻正渙散中。亦即妳們連同創作也走向「一致性」了。但妳們不正是最厭煩制服的一群嗎?妳們自青春期以來意欲不同於眾,卻也害怕特立獨行,於是制服式的一窩蜂類型創作由然而生,以致忘卻:為什麼必須墜入奇幻世界?為什麼在奇幻世界裡,我們仍然逃不開華人小說向來關注的家庭與群體脈絡?
為什麼?妳們不是幻想著有朝一日要將學生裙剪爛、脫下牙套成為另一個小S嗎(我曾在陽明山山仔后那附近目睹當時還是SOS團體的她們姐妹倆,那時候,戴著口罩的她其實也就是個平凡的少女罷了)?為什麼一旦進入小說創作,竟毫不抵抗地再次披上「制服」?再次任由「制服」宰制了妳們?也許我們可以想想:自己的作品與其他人的差別在哪?即使只是語言的不同,也夠令人驚豔了,因為那表徵了作為小說家最重要的質素,亦即上個世紀被譽為「歐洲最後一位讀書人」的班雅明所言:「小說家徹頭徹尾是個孤獨之人,他與人群相隔開來。」
他說:「小說的誕生之地乃是離群索居。」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我不斷追問妳們為什麼要寫小說?為什麼寧肯放棄大好的閒散時光,坐在「科學館」裡聆聽我們幾位評審煞有介事地各自表述「心目中的第一名」(我總是困惑著,為什麼我們不問「何謂爛小說」?我曾經試著請學生們寫一篇「爛小說」,但他們怎麼也寫不出來),以及第一輪投票、討論、再投票——在影視傳播大行其道,溝通進入WEB 2.0乃至4.0的世代,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小說?我們為什麼必須寫小說?
因此,當我再次穿越那一森涼的禮堂穿過甬道時,我想起剛剛因為塞車而目睹妳們校門口那條街上的那家老餅店。中秋時分,店門口大排長龍,人群裡那個孩子穿著一條短褲,兀自咬著餅,餅很乾,以致他頻頻吞口水,但他手上除了餅,就沒有其他了。於是,我想起那麼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妳們這個年紀時,糊裡糊塗被拉入叫作「故事社」的學校社團,在那裡,虛構是唯一的技巧,而如何達到「真摯的虛構」則是終極的技巧。
那一年,我們去了一座育幼院為院童們說故事,唬得他們一愣一愣。其中,一個正自進行化療的小男孩戴起毛帽坐在輪椅上,看得出來所有院童皆有意無意與他保持著塑膠質感似的距離。約莫是藥的副作用吧,,他的身上留下一條條因著痛苦而抓傷的血絲,有時甚至連藥也不肯吃。那時候,只剩下我們的故事足以安慰他了。每回說完故事,他總會眨著明澈的眼珠,發顫地一字一句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喉嚨了):
「大葛格,那,皮諾丘最後變成人了嗎?」
皮諾丘是《木偶奇遇記》裡,那個小木偶的名字。他被木匠雕刻出來,卻企圖賦予它生命。故事即是圍繞著「我終於變成人了」而困難而解密而進行。當時,我並不明白男孩為什麼這麼執著小木偶最後的結局?我只是跟他打勾勾說:「如果下個禮拜葛格再出現時,你不亂發脾氣,也有按時吃藥的話,那麼,答案就會揭曉唷。」
「真的嗎?」他很高興地與我捺了捺大拇指。
可惜的是,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把承諾看得太過輕易了。於是等到幾個禮拜後,在我歷經了期中考疲勞大轟炸以及忙碌的社團成果展,壓根就忘了這回事。所以當育幼院院長告訴我,男孩幾天前已經不幸過世時,我極為震動,尤其他還有「遺言」給我,更超出了那個年紀我所能夠理解的「死亡與託付」這類的邊界。男孩說,他有遵照我們的約定乖乖吃藥,也沒有亂發脾氣,不過可惜的是,他再也聽不到皮諾丘能不能變成人的故事了。
「不過他說,」院長說:「他真的遇見了活生生的皮諾丘!皮諾丘的鼻子不再變長,也不再愁眉苦臉了!他說他很謝謝大葛格,讓他認識了皮諾丘,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來生就是那個皮諾丘,能夠帶給別人歡樂,而非悲苦。」
想當然,妳們早該瞭解,這其實是一則虛構的故事。它糅雜了我的經驗、另一位評審羅位育老師提到的典故,以及日本小說家大江健三郎的小說理論。
「我終於變成人了!」這樣不忍捨棄想要成為人的良善的渴望,運用在我們的小說創作裡,不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溫暖,一場令人動容的美好時光嗎?在那個世界裡,唯獨皮諾丘明能夠承擔他的冒險,唯獨他足以理解鯨魚的肚子何其黏膩與昏暗,以及被棄絕何等傷心,因而當他自鯨魚的氣孔逃出時,他再也不畏懼了,大步朝著他的「成人之路」邁進。
——朝著讓最初神仙教母所承諾的:一旦讓「心型玻璃瓶」(權充他的心臟的器物)裝滿了「服務別人所流下的眼淚」以及「因為愛、因為關懷別人所流下的淚水」,即可「成為人」的旅程邁進。
而那正是小說家(您們)離群索居之際,理應念茲在茲的全部。
但願我們都能遇見屬於自己的皮諾丘。
但願妳們都能忘掉「制服」,在創作的過程中感到自由與快樂。
--「所謂寫小說,乃是意味著人類存在的同時如何將不可度測的一面推向極致。」(班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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