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張耀仁
* 黃信恩,一九八二年生。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現服兵役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出版短篇小說集《高架橋》(2008,松濤文社版),即將於今年十月由九歌出版社出版散文集《遊牧醫師》。
●對於人的懸念:從入伍到即將退伍
在黃信恩最新一篇題名為<醫務所內的保險套>一文中,展現了作為部隊醫官之於弟兄們情欲的思索:「我突然停止翻搜動作,開始思索這些保險套的用意與流向。我感到困惑,心想:這人數不多的部隊,除了熟識的弟兄,會有人主動不慚和我要保險套嗎?……往後幾週,我發現保險套固定在休假前少了兩、三枚,足以歸納出一則等差數列。我不禁微笑,雖然不清楚這些保險套的流向,也不想追究,但至少闢了一渠,把疾管局的用心分流出去。」
這恰是目前於恆春服役,即將退伍的黃信恩近況。黃信恩說,當兵前一直覺得「很悶」,「無緣無故就比同學晚了一年當住院醫師,而且在部隊裡,醫學知識或技能都會退步。退伍後,以前的同學都成了你的學長姐了!」然而隨著退伍的時間越來越近,黃信恩認為服兵役讓他收穫良多,尤其是對於來自各個社會層面的人的認識。他甚至發現,部隊比醫院更能深入了解這個社會,或說給予他更大的啟發,讓他對於人生有更完整的理解。
「可以說是最佳的創作培養皿。」黃信恩說。由於擔任醫官,常有機會了解弟兄,有些需要心理輔導的介入、有些家族樹已殘破、有些遊走於法律邊緣、有些二十來歲就已為人父,「無論如何,他們的存在都是一個『真實的人生』。」黃信恩談到服兵役這段期間,除了透過部隊弟兄更加理解人的存在狀態外,也提供他不少人生經驗,比方陪同驗屍、支援海上長泳、學習捕蛇、體驗檳榔滋味等,「這一過程讓我的生命更加完整。」
也因此,在這段期間,黃信恩的寫作題材多圍繞著軍旅生涯,尤喜歡寫「人」,「部隊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是很好的題材」,這不由使人想起歷來服兵役的男性創作者們,因為不同生命的撞擊,留下了諸多當時心情之寫照,比如楊照《飲酒時你總不在身邊:軍旅札記》、孫梓評《綠色遊牧民族》等,凡此種種,皆讓我們照見創作者對於生命、對於人的懸念,那截然不同於日常所思所見,恰是在「規訓與懲罰」加諸於肉體之中,猛然警醒之檢視。
●關於小說集《高架橋》:封存的二十歲的自己
談起寫作最初的啟蒙,黃信恩說從高一起即開始寫作,由於那時候還是手寫稿的年代,因此最初也就是純粹喜歡「文字被打印成鉛字的感覺」,並非受哪位作家的影響,且一直以來,黃信恩喜歡的作家即一換再換,隨著不同的寫作時期而心儀不同作家、被不同作家所影響,以近期為例,他喜歡的華文作家有楊照、舒國治、黃凡等人。
而一如多數台灣年輕的創作者以文學獎為試鍊場,黃信恩以為,文學獎是一個「可以去嘗試的競賽,可以磨練文筆,得獎了對於寫作也是很大的鼓勵」。然而黃信恩說,文學獎得獎作品不見得就是好的作品,這與評審喜好、品味有極大關聯,此外,文學獎由於具備字數、題材等限制,有時反而會束縛創作自由,落入一種窠臼裡,「把寫作裡的那份『分享熱忱』給稀釋了。」黃信恩覺得任何一位寫作者都需要被鼓勵,尤其那些正處於摸索期的年輕創作者,文學獎對於他們可能具有正面的附加價值,也提供了作品發表的管道。
揆諸黃信恩創作以來的文類,除了向來為人稱道的散文創作,更於今年六月由松濤文社出版短篇小說集《高架橋》。面對此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類,黃信恩說,「我心目中理想的散文必須具備『層次』的美感。其次,文字也很重要,散文的文字要能夠精緻;再來,散文能給我新的視野或思考角度,或者給我一些新知,我蠻喜歡知性散文的。」至於小說之於黃信恩而言,「首要要求是『好看』。說一則好看、不俗的故事,這篇小說自然會有它的美感出現。」
在集結了大一乃至大三作品的《高架橋》中,黃信恩藉由城市裡常見的「交通零件」,諸如高架橋、停車場、地下道、紅綠燈等,來陳述彼時他所著迷的「城鄉差距」議題,故收錄於此書中的小說,或多或少包含了這樣的企圖。黃信恩說,彼時撰寫各篇小說時,腦海中常會浮現國片當中那些緩慢、對話不多、充滿意象的安靜畫面,「在《高架橋》裡,有時我會花費不少篇幅,交代一個畫面,那個畫面其實就是一則人生。」
《高架橋》中的主人翁係設為一位就讀高中或大學的學生,部分甚至帶有自傳性質,流露彼時廿歲的黃信恩的生活,因此本書等同保留了一個廿歲的作者,在那個單純的生活圈、簡單的人生思考角度裡前行,所以黃信恩說:「我常在想,現在叫我寫一篇類似《高架橋》集裡的小說,我覺得我已寫不太出來了。」
●在遊牧的邊境裡:我究竟是誰?
儘管寫小說也寫散文,然而黃信恩自陳,他的創作類型仍係以「散文」為主。在他即將於今年十月出版的散文集《游牧醫師》裡,即藉由書寫將自我的人生做一分段,「在我任職住院醫師以前的這段歲月,都是我自稱的『游牧醫師』歲月。」黃信恩說,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這本集子收錄了醫學院時期、見習、醫官等等生活故事。
自二○○七年六月從醫學院畢業以來,黃信恩趁著難得的空檔,陸續增添新作、修改舊作集結而成此一散文集。過程中,他發現一位醫師的養成,總會有一段時期是「游牧期」。「這個『游牧』隱含一種不確定感,譬如實習醫師開始要在人生做一些抉擇:該選什麼專科?是內科好呢,還是小兒科?以及該選擇哪家醫院做住院醫師訓練?」黃信恩說,在那個時候會開始聽到各種意見,受到他人的左右,對於未來充滿某種程度的忐忑。
「事實上,不僅是心境上的游牧,地理上的游牧亦是,特別是服兵役的醫學系男生。」黃信恩以自己為例,談及入伍前到新營跟一位醫師的烏腳病門診,後來跟著對方一起到花蓮,加入大網膜移植手術團隊;而入伍後,受訓在林口,下部隊在恆春,其中兩個月支援南沙,「幾乎都在移動,從北至南,甚至離開島嶼,到北緯10度的南疆鎖鑰……但我的身分呢?」黃信恩自問:他究竟是現役軍人?是醫官?或者醫生?還是寫作者?
所以《游牧醫師》裡,共收錄了他這些年來的創作與思索,共分三輯,其中,第一輯主要描寫「醫院生活」,係由先前於聯合報一系列短文專欄發展而成,也是該書的核心所在,篇幅也最多。黃信恩說,他避免出現醫學系作者慣於觸碰的生老病死題材,改以生活化、較輕鬆的醫院生活為書寫面向,讓讀者了解醫院生活的另一面,諸如投履歷應徵住院醫師、和外籍看護互動、醫院鬼故事、針扎經驗等,「我試著透過不同的眼光或角度,詮釋我的醫院生活。」除了日常書寫,黃信恩也適度在該書加入人文素養的省思,儘管多為文學獎得獎作品,但以文學思索人文、生命等議題,對照日常醫院生活的描述,頗具互補作用。
●分享的熱度:醫學背景及其寫作
無論是詩人陳克華、散文家侯文詠、小說家田雅各、王湘琦等,皆係出身於醫學院,醫師作家在台灣的例子可說不勝枚舉,這些前世代進行了不少優秀的示範。對此,黃信恩以為,醫學系此一背景給了他一個寫作的「資料庫」,其中衍生出許多很好的題材,可以被經營、被重新檢視。
如果說與前世代有何差異,黃信恩覺得在於有些議題足以反應他們這一輩新進醫師的事件,「比方我在《游牧醫師》裡,試著透過一些小故事,寫出我們這一輩醫師的處境:醫療糾紛多、熱門專科的出現、醫院商圈的形成、醫師飽和失業等,我希望能反應一些時代性,真實呈現七年級醫師的處境,打破傳統醫師形象。」黃信恩說,目前普遍的社會大眾或許尚未意識到,等到二○一○年,將有第一批「七年級主治醫師」出現,這對於醫界與社會而言,不啻是個值得關注的議題,畢竟太多主流媒體將七年級生甚至更晚出生的世代,刻板印象化為「草莓族」。
而面對此一更為年輕世代的出現,黃信恩建議有志於寫作的年輕創作者,應該多讀、多寫、多想。其中,他認為寫作最重要的是「多想」,特別是他常在閱讀中,希望讀到作者「特殊的關照」,這是一篇作品的「核心」所在。而「多讀」、「多寫」則是給予創作者一個工具,把這一「核心」發揮出來。再者,黃信恩也覺得寫作有一點是很重要的,那就是有「分享的熱度」,且這個熱度必須適中,過與不及都不好。「『不及』的話,文章讀來會很勉強、做作;『過』的話,有時會讓人感到作者在『自high』。」因此,黃信恩認為,寫完一篇作品時,最好先靜置一段時間,反覆思索與檢視,將會有較完整而成熟的呈現。
在<開車,去找一座停車場>這篇小說裡,黃信恩透過一名上班族在颱風天裡與計程車司機的相遇,擦撞出既寫實又荒誕的人生:「徒步離去的司機將找到另一部車,開往另一座停車場,那裡是永不滅頂、永不畏洪、也永不需再遷徙的。」而這正是此時此刻,即將退伍的黃信恩在長期以來遊牧的邊境裡,所欲找尋的,屬於內心與文學創作的靜謐與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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