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那麼,「國境之南」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即將出道屆滿三十周年的村上春樹(一九七八年,二十九歲的村上以《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在他的長篇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這麼探問著:「說真的,小時候一面聽這張唱片,我每次都會一面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想國境之南到底有什麼呢?」
女主角島本說:「長大以後讀了那歌詞,覺得好失望噢。只不過是關於墨西哥的歌嘛。我覺得國境之南應該有更不得了的東西啊。」
相對於國境之南的失落,村上春樹亦著墨於對「太陽之西」的解釋,藉由島本之口,描述了一個關於「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候群」的故事:一個住在西伯利亞荒野裡的農夫,每天日落而息、日出而做、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然後有一天,你體內有某個東西死去了……就在每天每天重複看著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通過天空中間,往西邊沉下去之間,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於是你把鋤頭丟在地上,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朝西邊走去。朝著太陽之西,然後就像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的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
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候群。島本說。
所以說,如果「國境之南」在村上的手裡意味著「欠缺」(誠如男主角始所言:「我有家庭,有工作。我對兩方面都沒有不滿,到目前為止,我想兩方面都很順利。我想甚至也可以說我很幸福。不過,只是這樣還不夠。我知道。自從一年前遇到妳之後,我變得非常清楚。島本,最大的問題是我欠缺了什麼。我這樣一個人,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麼,失去了什麼,而那個部分一直飢餓著,乾渴著。那個部分不是妻子,也不是孩子能夠填滿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妳一個人能夠做到這個。跟妳在一起,我才感覺到那個部分滿足了。而且滿足之後,我才第一次發現,過去的漫長歲月,自己是多麼飢餓、多麼乾渴。我再也沒辦法回到那樣的世界去了。」),那麼,在電影【海角七號】裡,「國境之南」究竟意味著什麼?是引發輿論台/日情結的國族認同及其殖民與再殖民之爭?抑或純粹意指「台灣之南」?甚或象徵一處世外桃源、「生活在他方」?
事實上,與其著眼於宣揚台灣電影的主體性(此點恰是往昔國片市場之所以萎縮至此的「大頭病」,試想,誰願意花二百五甚至更高的價錢至電影院裡聽導演「說教」?再試想,誰會探問好萊塢電影何其白人主義?多數閱聽人哪個不是被好萊塢電影向來講究快節奏、快刺激與快巧合的公式劇本所馴養?在這裡,我並非贊同好萊塢的制式製作,而是強調電影的關鍵點:「娛樂藝術」),不如細想,【海角七號】如何運鏡、如何架構一個近年來「好看」的國片故事?
當然,這麼說也只是帶有主觀的個人解讀,然而極其明顯,【海角七號】深諳村上春樹自出道以來的大絕招:「二元並置」。透過今/昔戀情、城/鄉差距、世/代落差乃至不同角色裡的情感/階級等二元並置,在長達二個多小時的電影裡,【海角七號】流暢展示了「國境之南」的理想追求以及戀情拉扯(它其實可以再剪接得再精練些,也許是導演【第一次導戲因此什麼都覺得珍貴?】無法割捨那些拍妥的片段,以致部分橋段顯得尾大不掉之感,比方開場停留在便利商店前那幕,比方民雄鬧喜宴等),並且因為過於強調二元並置,因而許多故事伏筆沒有餘裕來得及收束,比方林曉培與祖母的關係、水蛙暗戀機車行老闆娘的後續發展以及民雄的魯凱公主等,這或許是電影大紅之後,諸多觀眾期待續集開拍的緣故吧。
這一「二元並置」的手法當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方式,許多導演都曾加以運用,尤以拍攝《雙面維諾妮卡》的奇士勞斯基為最。此法一旦運用得當,無論是電影乃至文學作品(國內以張惠菁為例,可參見其<蛾>、<哭渦>等皆受村上之啟發),其內涵都將因為「二元」結構,呈現出難以言喻的流動感與神秘感。
即以村上春樹為例,自第一本小說問世以來,便將「二元並置」演繹得淋漓盡致,無論是《海邊的卡夫卡》(美軍事件與少年)、《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書名已經清楚揭示兩個世界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現實與虛幻之境的交融)等,透過看似毫無關聯,實則隱喻重重的雙線敘述,使得文本縱深宏碩,甚有可觀。
事實上,如果我們大膽推論,【海角七號】其實是一次向村上春樹「二元並置」的致敬之作。尤其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概念,村上在其作品中,一貫凸顯了當代人的內裡缺憾,這一缺憾看似毫無來由,卻是人們內心景觀共通的幽微罅隙,必須藉由一次「奇遇」或「神啟」予以撫慰。
按照此一邏輯解讀【海角七號】,阿嘉內心的缺憾(「我並不差。」)在遇到友子的堅持與愛而被消弭;水蛙的缺憾也因「一如青蛙和平共處的愛情觀」而消弭;茂伯呢,茂伯的「國寶即架空的神主牌」的缺憾在暖場表演時,終於獲得宣洩(僅管過程逗趣,彈的曲子亦必須迎合現代)……凡此種種,「國境之南」在【海角七號】中的寓意不言自明,即「國境之南」既是失落之地,亦是奮起之地,男女主角及其他在此時此地共同生活的人們,他們各自探尋著內心的「缺憾」,並追索可能的答案。
本片由於涉及台/日之今/昔戀情,因而被輿論過度解讀成「台灣對於日本殖民及再殖民的依戀」(「留下來,或是我跟妳走。」),這一看法固然無可厚非,但放在電影事業裡,卻是使國片(或魏德聖)再度陷入進退維谷的窠臼概念,亦即過度吹捧或著眼於台灣主體性之問題,無異將電影文本視同為政治服務,而非自由創作(所有的道德都應該在創作中重新被創造,亦即「說出只有電影能夠說出的。」),這除了傷害電影的海外閱聽流通外,餘者也就是自爽罷了。
其實,我們大可反思,這幾年來,在談論台灣主體談到最終竟演變成「鎖國心態」,乃至「台灣自大」(舉凡一提及台灣學,即一切以台灣為中心論述)的情況下,是否斲傷台灣學的本質?不可否認,而今台灣學的反撲,無疑是對過去政治力過度壓抑本土意識的反彈結果,但在陣痛與過渡期之後,研究者與論述者是否能夠具有更宏觀的視野?島國是否能更氣長與更自信自在?當然,這並非一朝一夕之事,也非指責學界/論者過於關注肚臍眼,而是台灣學應有的態度與氣度。
綜觀之,【海角七號】擺脫了過往國片被認定為「追求實踐自我藝術」的象牙塔心態(太多的國片幾乎是把電影當作純文學來拍攝,從而忽略了娛樂的必要性,無論是《最遙遠的距離》、《練習曲》等,節奏與敘述都太過純文學),透過二元並置的敘事手法,立基於本土視野,在笑中有淚、淚中帶笑、生活永遠不乏希望的宗旨下,【海角七號】成功聯結了青少年市場、文藝市場以及中老年人市場(作家胡淑雯的母親看完此片說:「不錯看啦,麥愛睏。」我爸媽則是在睽違十來年未嘗進電影院看國片的情況下,打算去看片)。無怪乎在沒有大卡司、大製作的情況下,此片異軍突起,最終成就台灣近十年來賣相最佳的自製電影,也讓國片再度乍現一線曙光,使人不由對魏德聖最初立志說一個好聽故事的勇氣,格外敬重與珍惜。
如何說一個好聽、好看的故事,則必須有一個好聽、好看的劇本。相對於好萊塢動輒數百萬美金的劇本費與劇本市場,國內編劇家的待遇當然望塵莫及(一如國內的文學創作者們,事實上,所謂「寫作」這件事,在台灣根本就不被視為「專業」看待),也因為在配套措施以及劇本市場規模不足的情況下,多數國片多由導演自編自導以節省開銷,此一現象在【海角七號】便是鮮明的例子。
這不免使人想到國內唯一資助劇本撰寫的公家行政單位:新聞局,其每年舉辦的「優良劇本獎」,獎金高則三十萬,低則十五萬,總名額動輒十來人、總獎額也在百萬之上,以國內一齣劇本或二萬或三萬即打發的行情,報酬不可謂不豐厚。
然而這麼多年來,這個劇本獎究竟為台灣拍出了哪些作品呢?那些作品的票房與藝術價值為何?新聞局所聘請的評審是學院裡滿口理論的理論家,或是真正瞭解編劇箇中甘苦的導演、編劇家,甚至是暢銷小說家?
此外,從來未看過,新聞局將其評審過程公開於網站讓閱聽眾瞭解?尤有甚者,每年的徵獎從公佈辦法到揭曉,整個時程總像是難以捉摸的煙幕,何時揭曉、何時徵件,始終未有明確的規範,且屢聞「內定」之說,也難免令人興嘆:這些獲獎的作品,究竟是為了拍成電影作準備?抑或僅是一次獎金的獵取,一次純文學把戲的展示?
事實上,光著眼這個獎項的名稱就很令人困惑:何謂「優良」?為何電影需要「優良」?「良」意味著什麼?【沉默的羔羊】優良嗎?【猜火車】呢,裡面那些吸大麻、注射海洛因的橋段算是「優良」嗎?【感官世界】口交性交以及割掉男性的陽具呢?【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
為什麼到了新世紀的此時此刻,我們還必須這麼偽善地自稱為「良」呢?為什麼不是「優秀」?同理可證,國立編譯館每年也舉辦「優良連環圖書」,結果呢?那些圖書誰看呢?作為當代習於聲光刺激的閱聽眾,誰願意看一個作者叨叨絮絮地表明它的「良善」呢?就說【死亡筆記】好了,那一正義能夠說是「良」嗎?今年獲得美國鵝毛筆獎的【火影忍者】,那些幻術、體術的天馬行空,它們稱得上是「良」嗎?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還這麼深信一個「優良」創作能夠打動人心,而非「優秀」創作更具反思與批判力呢?
據此,建議新聞局:
一、 徵獎名稱:將「優良」改為「優秀」,去他的偽善吧!電影需要的不是道德,而是創造道德!
二、 徵獎時間:在徵獎規章上,明確規定揭曉與章程公佈時間,避免參賽者無所適從。
三、 評審過程:應將每年評審過程公佈、公開,並說明評審身分及頭銜,避免流於「黑箱作業」之嫌。
四、 獎金與獎額:每年獲獎作品是否真能拍成電影?抑或束之高閣?如無法拍攝,為何不將獎金與名額集中?為何要流於一般公家機關好大喜功的「多人獲獎即是該獎受到關注」?
五、 徵獎規範:應規範原創劇本,而非改編作品,畢竟國內目前已有太多文學獎競賽,改編作品原已獲得高額獎金,經改編劇本又再獲獎,有浪費公帑與利益未迴避之嫌,且因文學作品已經審查而具一定程度,在與其他參賽作品的評審立基點上並不一致,易產生不公平現象,故應加以限制,否則應另立規章辦理改編劇本獎才是。
【海角七號】造成大賣,這恐怕是導演與演員始料未及之事,因而我又想起了村上春樹這麼寫著:「我覺得我過去的人生,好像總是經常想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我經常想要到新的地方、過新的生活、在那裡漸漸養成新的人格。我過去重複這樣好幾次。那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某種意義上是類似人格替換似的東西。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因為變成不同的人,而能夠從過去自己所抱有的什麼之中解放出來。我真的是,認真的,在追求這個,並且相信只要努力,總有一天這會變成可能。」
總有一天,這會變成可能。
我們由衷祝福那些所有正在以及即將往電影之路邁進的創作者們,畢竟,能夠在這個無夢的時代裡說夢,是何其幸福與何其快樂的一件事。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