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在冬季最後一個早晨,我們開始老去。
妳老了之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窗外的樹蘭生出一朵朵小花,冷香,冰綠,像我們從前還不知道寧靜何其珍貴的年少,而妳嘆了口氣說,是啊,今年就快要三十了啊。
我看看妳,妳的水母頭好蓬,牆上投射著一束一束髮尾捲翹的暗影,蓬蓬的臉龐湧起一種脂粉無法遮蓋的疲倦——週而復始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工作的瑣事在當下簡直要命,然而事後回想起來也就是一場虛耗的徒勞——所以說,妳問我:是不是很醜?是不是不可愛?為什麼都沒人愛我?我說,那是什麼鬼話,我不正愛著妳嗎?
我不正愛著妳嗎——連我自己也為這句話感到一驚,似乎哪裡出現了鬆脫的落鍊感?在隔了這麼長遠的時日之後,我們真的還能夠相愛嗎?我不知道不知道,霧氣緩緩滲入浴室底,滲入妳的後頸,妳的頸子又濕又白,髮梢的泡沫同樣又白又濕,冰冷的觸感往下滑,滑過我的手心、滑進妳的眼瞳,使妳雙肩微微一顫。
這是冬季的最後一個早晨。明天就要過年了。我一面搓揉著妳的頭髮,一面揣想2007年的一切。好像每次到了年底,就要來上這麼一段(回顧?反省?檢視?),比方說:今年讀了多少書、寫了多少篇作品、出席了幾場學術會議、賺了多少錢——我不免又想到了那個很久以前的美語廣告,從年輕到白髮蒼蒼的老頭反覆低喃:「我一定要把英語學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會不會到了六七十歲,我就是那樣一個衰尾道人的角色?會不會到那時候,妳還是不喜歡我的小說,妳還是覺得它們「不夠真實」?
像今天,U打電話來,一面哭泣一面抽噎她心底很苦,「有太多的記憶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好像只有死才能解脫!」她說,那些情感的記憶片段時常驚擾著她,必須藉由反覆的觸摸,才得以甘心放手,訴說的過程中,她一直不斷問我:難道你不會嗎?難道你都選擇忘記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這幾年下來,我發覺自己的心正在漸漸變硬當中——像石頭一樣,也許不,而是像鋼——好幾次,在學術研討會上,我聽著聽著(或說著說著),突然感到空虛起來。那些理性的語言、煞有介事的辯證、大眼瞪小眼的專注,偶爾抬起頭,總會覺得會議廳的天花板好高、好灰,而那個教授還在台上滔滔不絕他的新發現、新發明、新論點,奇怪的是,他的參考文獻裡沒有一筆中文資料,儘管他選擇的語言是以中文宣讀與撰寫。
我好像扯遠了。我該說說堅硬的心不是?
那似乎是自從和妳分開以來(妳一定會賭爛我把責任推給妳),情感上的漂蕩。漂蕩,也就是說,沒有定著,沒有依附,遇到了什麼就是什麼,有些自我放棄的意味吧?我不清楚。事實上,這一年來我很少意識到感情,或者說,我已經慢慢習慣一個人該如何生活,如何冷靜,甚至更自我的存在下去。妳一定會瞪我,怎麼可以這麼無感,怎麼能夠讓自己的心蒙上一層什麼?
我其實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去年以來的一切,它們咕嚕咕嚕滾過我的身上,但好多事情在我看來都沒有創作更加重要,這或許可以有一些什麼正面的解釋(堅強?我就是喜歡走在修羅之路上?)不過換個角度說,如果什麼事都不重要,那對於創作是否也是一種傷害呢?我的意思是,創作者不正是從日常生活的情感中,去提煉與昇華嗎?我們常常會舉某某閉關十年磨一劍,只為鍛鍊自我面對「孤寂」的意志。但,可能嗎?在那幾年當中,他的內心景觀是否變得更封閉或更開放呢(會不會變成瘋子)?是否最終變成全然的堅硬而不自知?
從前漫畫家阿推有時會在它的漫畫一角裡,填上一行小字:This comic is no soul。意思是,「這作品沒魂」。現在我想到這裡,不免一驚,會不會我正是This guy is no soul:「這人沒魂」?沒魂還寫小說,這像話嗎?如果不是這樣,那為何我無法投入更強大的情感去愛妳,去感受情感的溫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甚至連2007年我都懶得回想了,我只想往2008年或更遙遠的未來望去(因為我們的眼睛長在正面嗎?)。我常常臆測:四十五歲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或者更遠的自己?(我大概就是這麼安慰U的,因為我說:我要和時間拚搏,我覺得到那時候,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OK)(「我會混得很好」?是這樣子嗎?)
妳一定覺得我很唬爛。
寶貝,妳有在聽嗎?我怎麼覺得2007年又像一團煙飄過去了(像衰尾到家的2006年一樣)。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渾沌的忙碌與忙碌(大部分時間還是窮忙)。真怪,而最重要的小說集卻一直拖延著,它們像永遠增生的怪獸,總會在一次校稿之後,生出其他的問題,比如「這個結局是嗑藥之後寫的嗎」?或者,「媽啊這一段應該是外星人附身代筆的吧」?
有時候,回頭看看我的高中或大學同學們,他們都認真地生活去了(好幾位甚至高中畢業就結婚去了,現在孩子都要唸國中囉),只有我還閒散度日地,一天一天沉浸在自己對小說(或文學)的幻想裡,以為那裡頭藏著什麼動人的夢境,殊不知,夢境往往無法拯救生活,而生活始終是一頭獸,或一名亂跑亂跳的孩子,常常要讓人虛脫無力,容易顯老的。
唉啊唉啊真糟糕,這篇寫著寫著沒想到寫到讓妳睡著了。
妳睡著了之後,貓咪全跑到妳的身旁匿著妳。窗外的夜真的暗透了。樹蘭開出的小花正在迅速枯萎之中。我想起我曾所寫過的一個小說開場:白色的濃霧很快湧進她的眼瞳,連帶窗邊那一株印度黑板樹也變得模模糊糊。模模糊糊中,楊心雅體內升起一陣翻攪,忍不住作嘔。男人見狀自身後摟著她,拍撫她的胸口,彷若瞭然於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一切都會沒事嗎?
誰知道呢。寶貝,就先不管這些了吧。再怎麼說,快過年了,就讓我們開心地吃年夜飯去吧,什麼愛與不愛、恨與不恨、混得好混得不好、什麼什麼的煩惱都留給明年去思索去惋惜吧。猶太人不是早說過了嗎?上帝總是要發笑的。
無論如何,我願妳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寶貝,我□妳。
──寫於二○○八年二月除夕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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