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動手術後的某天，我在去醫院的路上順便拐進郵局，買了一本剛出的《收穫》雜誌，上面登載了後來給我帶來了好運的＜妻妾成群＞，現在我常常想起這裡面的因果聯繫，想想就不敢想了，因為我害怕我的好運最終給母親帶來了厄運，當我在我的文學路上「飛黃騰達」的時候，我母親的生命卻在一天天黯淡下去，我無法確定這種因果關係，我害怕這種因果關係。
我記得母親從手術室出來之前，醫生已經宣布母親的病不可治癒，我記得我當時想掐住醫生喉嚨，不讓他說出那句話，但最終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做不了。
九三年冬天的夜晚，窗外寒風呼嘯，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冥冥中說，你一個字一個字地到底要寫到什麼時候？另一個聲音卻說，寫你的吧，別東張西望，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除了寫作你還能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嗯？
——蘇童‧《十一擊》（麥田出版），＜年復一年（代跋）＞，1994
小說家問我，你對於自己未來的想像是什麼？或者說得準確一點，你對於「自己小說家的身分的想像」？又或者「定位」？對於寫作的「線性時光」的揣度？
他似乎鬆了口氣，問題回到我的身上，我在那一刻像123木頭人一樣愣住。
那是一家以燒布丁聞名的咖啡店，以致四周的時光全柔柔軟軟壓擠著我的思緒，我甚至產生「我其實是在一整片蛋黃裡泅泳」的錯覺，似乎會被黏稠的吉利丁粉淹死，我呼吸困難，頭痛欲裂。
我想起高中時，我的國文老師要我們上台「盍各言爾志」，我記得我這麼說了：希望我將來可以寫寫稿、讀讀書，反正就是能夠讀自己喜歡的書，寫自己喜歡的文章——我說不上來我所想像的未來世界該是什麼模樣（我聽見台下有人竊竊私語：寫寫稿，搞什麼東西啊？）——十七歲的年紀，太衝動也太純粹，那時候的生活無非是騎腳踏車上課、偷瞄女學生的小腿、傳閱「小本的」，並自以為是地「要走文學的路」。
我參加了校刊社，過程一如其他許多經歷過校刊的青年們一樣：無止無盡地請公假、專題、苦悶、和隔壁女校校刊社正經八百地開會（也就是這個緣故，我認識了我的初戀女友）……我以為那是文藝青年必經的一切。
校刊社社長是我的同班同學，正直、博學、認真、憤怒，如果他是光明面的文藝青年，我肯定就是黑暗界的文藝俗辣，在他面前我經常感到自卑、膽小、易驚，為了增加我的「文藝知識」，我到金石堂的志文出版社櫃子，想了半天，買了那本迄今我仍未讀完的精裝本之毛姆《人性枷鎖》，然而我還是覺得我的面目黯淡無光，而他始終氣宇軒昂地和其他校刊社的成員辯論（怎麼又是這個，＜童女之舞＞？那個蕭颯要玩同樣的把戲玩到什麼時候？哈姆雷特真的太棒啦），並且激動地說：
「同學們，羅斯福路上還有更多更大更直的椰子樹等著我們！」
我知道我在偷偷地追趕他。他所形成的那個深闊世界。我也知道我在拚命抵抗他。他所代表的希望前進的文青形象。
我嫉妒著他。
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雖然他知道、我知道，我們之間深切的鴻溝。
那時候，學校規定不會游泳的學生「不能畢業」，因而泳游課上，可以看見他裸著女人似的白皙雙腿，拚命打水、練習換氣，從高聳的看台望去，他是一隻缺少了鰭的魚，在蹬出牆面後，歪歪斜斜、掙扎著像要溺斃那樣，嘩啦嘩啦起身，大口大口吸氣、吐氣。
我揣想著，他的肺肯定快憋氣憋爆了。
然後換我下水，我深吸口氣，蹬出，划水、抬腿，很快地，我就感覺到游泳池的地磚離我越來越近，全部的重量朝我壓迫下來，我聽見嗡嗡嗡嗡，耳膜深深沉浸於水流之中的奇特寧靜，我想到初始練習泳游的水母漂，我好像可以聽見自己砰咚砰咚的心跳。
體育老師氣急敗壞地在岸上喊：「那個同學！你在幹什麼？你在強暴游泳池啊？」
我的肺也憋到快要爆了。
我也不會換氣游泳。
我走回看台間，同學們的嘴角掛著笑意，他也是，但我覺得他的笑有些勉強。
在更衣室裡，他似乎想找機會對我說些什麼（我們一起去市立游泳池練習游泳吧？我們一起努力撐過這學期的體育課？），但水聲嘩啦嘩啦，所有的蓮蓬頭都搶著說話。
後來，我聽其他同學提起，他到市立游泳池練習泳游時，寄放的袋子被偷走了，於是他便穿著一條游泳褲，「一個人孤伶伶地」在詢問處等他父親來接他，我想像著那個畫面，笑了，笑得有些勉強。
「怎麼樣？過年之前，把我問你的問題，傳給我吧？」小說家又捺熄了一根剛抽了幾口的菸。
我一口一口吃著眼前快要凝固的燒布丁，心中沒來由地想起了那些高中的片段，我突然發覺，其實那時候我們是互相瞭解的，我們真的懂的。
只是，誰也不願輕易開口認輸。
所以，我試著誠實一點地面對新春時候發生的「舉出你最喜歡的五位作家」的串連活動，並將它擅自改成「我目前正在閱讀的五件作品」，以回應運詩人彼時對我的「點名」：
之一，巴加斯．略薩：《愛情萬歲》（允晨，1988），原書名為《胡利婭姨媽與作家》，採一虛一實的小說章節結構安排，令人驚豔，連帶想起董啟章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亦採此一結構形式。
之二，亞瑟．米勒：《推銷員之死》（書林，2006），光看前面幾句就覺得「背脊發涼」，翻譯者英若誠是中國著名劇場演員，＜序言＞陳述翻譯劇本的對白問題，頗可觀。
之三，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遠流，2002），之前已經讀過一次，為了去建中北一女內湖高工東山高中的聯合寒訓講課，重新翻看，依舊感動，雖然《兄弟》備受抨擊，但《許三觀賣血記》、《活著》皆好，秀異的小說家帶領我們看到小說文本的不同視野，特別推薦＜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另有兄弟書《沒有一條路是重複的》（遠流，2003），談音樂與文學的關聯，較難進入，但同樣可觀。
之四，尤金．薩米爾欽：《我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日前於運詩人台上論及駱以軍的《我們》一書，連帶提及薩米爾欽的《我們》，不意竟在閒逛時得之，該書啟發《美麗新世界》與《一九八四》，其筆法之相似令人吃驚，章節安排遠遠超乎上述兩書。
之五，岸本齊史：《火影忍者》（東立，第31集，2006），近乎天才的漫畫之作，雖受鳥山明《七龍珠》啟發，但分鏡、視角、情節安排等已逼近藝術層次，其中偷渡「意志」、「藝術」、「時光」、「情誼」等概念至漫畫中，第31集尤其可觀，其中，千代奶奶於死前所言，幾可作為台灣當代文壇（藝壇、影壇等）世代差異之詮釋：「像你這樣的人，能出現在由我們這些無趣的老人所創造出來的忍者世界裡，真的讓我覺得很高興……以前……我所做的事都是錯誤，但是，到了最後，我終於有機會做正確的事情了！」
如果憂心「浪費時間」，可直接從第二部讀起，另《海賊王》亦是一絕，對於提升寫作的挫折絕對有所幫助，如羅羅亞．索隆所言：「我將會讓我的名聲直達天堂，讓妳聽見為止！」、「我發誓在我下次遇見某某某之前，我將會變強！」、「下次遇見鑽石，我一樣可以斬斷！」
以上，即為我的回覆，題名為【坐在運詩人隔壁的小男孩】，原係欲仿運詩人筆法撰文，但其離散、錯落有致的行文終究難以模仿，故失敗，失敗中的失敗。
另，需要點名嗎？
好吧，我點曉昀、小雅、阿民、阿碗、阿純、小龔以及淡紫色！
（如果還想到誰，我再增加上去～～運詩人點過的朋友我就不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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