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六年三月號《文訊》(第245期)
文/駱以軍
「我,布魯斯.李」將會成為全美國酬勞最高的超級巨星。我將奉獻出最激勵人心,最具震撼性的演出為回報。從一九七○年開始,我將會贏得世界性聲譽……」
——李小龍,1969,寫於最不得志時,時年29歲。
(以上寫於便箋的原稿,在1993年時,以近3萬美元賣出。)
我是某次在耀小張網站首頁看到這一段話……
★是忍者亦為純種魚
在《火影忍者》的天才忍者群裡,有一個逆向操作的角色,叫「李洛克」。他是個從髮型、濃眉、眼神、緊身衣,以及劈腿擺手之停格姿勢,都擬仿李小龍的可愛角色,事實上,這個小李,放置在動輒以超越物理定律與人體力量極限之奇幻忍術炫耀並威懾對手的天才忍者群(包括男主角漩渦鳴人那神話宿命禁錮於體內的九尾妖狐,天資、血統在所有人之上,擁有血繼限界之「血輪眼」以及「千鳥」、「鳳仙花之火」諸多華麗祕技的宇治波佐助;或是簡直非人其實似惡魔之子,以沙為魔法的我愛羅……)中,簡直是個苦情滑稽角色。因為他在這忍者世界,完全不會忍術幻術,而以李小龍那一身在現實世界裡所向無敵的武技(體術)討生活。但這個小李最感人的一句話便是:
「這是我的終極忍術——一生一世的約定——一個不可能成為忍者的我,可以依靠努力的鍛鍊,成為一個偉大的忍者。」
我看《火影忍者》一出現小李這個角色,就停緩了原先跟著繁錯如神之舞踊的畫面,回到一個「身體如何經由操練到達忍術高級境界」的現實感慨,那不是超現實的「非如此不可」,而是血淚交織的自我鍛鍊和抑制,忍受寂寞,忍耐人的承受極限。我總是覺得溫暖又辛酸。
如果把「忍者」更動為「小說家」,把「忍術」變成「說故事技藝」?
我第一次認識耀小張,是在他的同輩人渣妹(楊佳嫻)的個人網站「女鯨學園」。因為我不是很進入狀況地持續觀察他們這個像水族館大型玻璃缸裡品項繁多、色彩斑斕、來去眼花撩亂的奇異文藝天才們的群貌(他們如何自我鍛鍊?他們如何交換記憶身世?他們如何炫學?如何在這近乎街頭鬥牛的粗暴話語世界顛危危地確定價值與教養?他們如何難遮掩其青春之熱情或焦慮,而慢慢地在各式知識話語的調度中打磨、刨光,而成為如今一枚枚各佔據舞台的專業作家?),對於我只是隔一段時日如蒲島太郎錯換流年地看著他們,把我這一輩創作者相聚時即哀嘆其萎縮枯竭的「文壇」(我在此並無嘲謔或精準定義,僅為一類似相撲之『土俵』的想像劇場),怒意勃勃地翻攪得生機盎然。我在那其間,因讀網上文章而認識了渣妹、伊格言、鯨向海、耀小張這些創作者的作品,也在那像水族箱的魚族跨界迴游遷移,看了革命少女、運詩人、以及後來的「8P」(前身是「小說家讀者」)的個人網頁。這些古怪、博學、或有些像「火影忍者」之人物造型充滿個人風格、氣質與強烈個性的人名,完全讓我跟不上使用我那一代人辨識某一位同輩創作者的單一途徑——書,來鎖定、深入理解、掃描、會心微笑……。
個人網站或部落格給了他們,像專家孵育純種或變種孔雀魚的整排整列自由水族箱,不必在被市場狙殺或少年銳氣被磨鈍圓滑之前夭折。他們可以在快速翻頁的物種競爭裡,擴充各自的知識或故事庫存。他們也得以避免在某一標籤臨身成一固定「作家」名字之前,錯誤嘗試、交換基因,進行自我的品種改良。
★好記憶!好個性!
在我比較略有體會的「小說」(這一系忍術?)領域,我所認識的耀小張,在他出手第一本小說集之前,即是這樣一個配備了所有小說家可能(小說忍具)的傢伙:他是處女座的,他對多年前曾發生過的某一場景裡的聲光影之細節有著讓人歇斯底里的偏執,那會讓人想起同為處女座的波赫士的小說名作〈記憶力驚人的傅涅斯〉。他曾幹過一年多地方版社會記者(他曾炫耀又驚懼地記敘自己和老鳥記者、地方政客、角頭老大到色情酒店,看到各種肉體叢林與台式「教父」的科幻場面),這讓我欣羨地想起海明崴、馬奎斯、略薩這些一流小說家。他人如其文,常帶有一種年齡其實不允許的少年青春感傷與搧情,或一種誇張而近乎喜劇的文藝腔,這讓我想起《少年阿默祕密日記》裡那個憂鬱、早慧卻又常暴幹的器質性少年。他的網站,比其他同輩秀異天才創作者更帶有一種耐煩與溫柔。那有時不像創作者間看不見的忍術競技,而更像重考班同學間瑣碎的電話哈啦……
我常猜疑耀小張的這些「腔調」是認真的呢?還是一種內裡更灰黯寂寞的喜劇自覺。他熟諳周星馳,是專業的日本漫畫迷;他常超齡而老成地說出讓我心中一驚的應是到我這年齡才該有的悲秋之感;卻又常讓人噴鼻血地在網站貼上自己的胸肌裸照,有人(包括我)問他是不是同志?他卻認真思索後嚴肅地回答:「我愛女人,我的作品全耽溺於女體。」
★《之後》:蒙太奇+意識流
耀小張的處女作《之後》總讓我想起森田芳光(以拍AV建築起自己的鏡頭詩學——芳光節奏的那位導演)的〈家族遊戲〉:同樣以「家」作為一封閉劇場的大型遊樂機(時光機器?所有傷害、暴力、關係、聲音與憤怒、哭泣與耳語的碎肉機?),重點是,那樣的哀歌或暴力後面確實需要某種欲哭無淚的幽默感,「我們是怎麼了?」「我們現在在哪裡?」「我們從何時起變成現在這悲慘的模樣?」
這是耀小張常天外飛出替那些壞毀景框裡的家族成員們驚悚哀慟的問句,出走的母親、失憶症的父親,愛恨糾葛的同性戀姊姊、成為廢人的哥哥……像嵌插在轉頭回望,延伸的遠方街景各處陰影裡的所有玻璃碎片,全被一種召喚(或招魂)術叫起,漫天銀光地朝向那個呆站在現在的「我」飛來(那不是我愛羅的極限忍術「沙瀑送葬」嗎?)。靈光一瞬的蒙太奇片刻取代了寫實全景。這些碎片(日常生活裡的蛇褪之物、舊照片;恐懼變動的昔時與已經被更動過的現在,像兩輛高速機車迎頭互撞),包括父親對喝咖啡的種種細節之偏執講究。這些神經質的細節性知識,構成張耀仁小說人物群那種被時光的黑幕隱去(消失?失蹤成謎?變成不是原來那個美好的人?寶變為石?或如宮崎駿卡通裡變成豬的父母?心被掏走的魔法少年?)的恐怖「無光的所在」裡唯一可供辨識的機械性骨骸。
像大火焚燬一切場景之後,被燒光臉容,發泡且焦爛的一堆移動廢鐵,走到你面前,哀鳴著:
「這是我啊,這真的是我啊。」
如此,這一系列的小說成了一場M.安迪《說不完的故事》裡的幾千里大冒險——一個環繞著「救贖一大敘事母題而祭起的漫天魔法焦急的眼瞳在快速倒帶數以億萬計畫素的每一個瞬現即逝的過往時光裡搜尋」(這是普魯斯特的說故事術),只為了找到「事情是在哪一個時刻出了問題?原本美好的生活是在哪一環節發生故障?摯愛的人兒是在哪一生命轉角和魔鬼交易了靈魂?」最極致的意象,即是大江健三郎在《換取的孩子》裡挪用的仙達克童話繪本中的故事。那個偷走、偷渡、掉包,將本來柔軟、飽含生命想像力的嬰孩變貌成冷冰冰眼珠灰黯無情的冰雕贗品的妖魔是什麼呢?可能是早從卡夫卡即啟動的,作為一個超級大樓意象的資本主義景觀。在這個巨大、森嚴、機械複製、知識繁殖其自身的世界場景面前,年輕的小說家大吼著:「這是我自己的忍術。」有任何可能突破幻影蜃樓的可能嗎?
也許,我只能學漫畫裡那個阿凱老師,用同樣搧情且滑稽的表情說:「去吧!小李,這就是青春的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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