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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29 01:54:58| 人氣842|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奔跑奔跑奔跑】倔強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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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二○○六年三月



像是突然闖入一處四周皆強光驟射的驚愕,我感到眼前一片曝白,漸漸漸漸浮現的身體的輪廓:蓬鬆的捲髮、幼小的乳,微突的腰間,臀——這時候,母親側過頭來,問:


「你怎麼站起來啦?還不快洗,會感冒你知不知道?」


浴缸裡,水聲嘩啦嘩啦,我就這麼站在我弟弟身後,動也不動盯著一絲不掛的母親:鎖骨、兩腰、恥骨、大腿——我完全無法理解那肚臍以下、恥骨以上的黑茸毛髮是怎麼回事?我想,我的眼睛肯定又圓又亮,甚至唇齒微啟而不自知,畢竟那不同於電視上隔了一層螢幕的遙遠形象,而是能夠被觸摸、被「真正看見」的女體——母親專注而仔細地搓揉肥皂、洗臉,然後淋浴,也幫我和我弟弟淋浴。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母親三十一歲(恰恰是我此刻的年紀),我五歲未滿,我牢牢記得這一幕,幕中的場景、氣味,或者母親戴著浴帽露出一小截蠶白的頸後,未被完全包覆的髮絲微微顫動,水珠晶亮,滑過她的肩窩,流進她的臍眼,她的眼睫充滿了曚曖的水氣,她的白皙的胸口閃閃發亮。


三十一歲的母親有了兩個小孩,產下我的時候一切順利,產下弟弟時,滿頭大汗,頭髮一綹一綹黏在額前,一天下來狀態驚人,然而孕婦忌水,非得產後一個月方可洗頭,母親實在癢得受不了,心想不過就洗個頭嘛又怎麼了?於是,第二天走出醫院,走到對面的美容院叮囑洗頭小妹手勁輕一點,水溫調得熱一點——哪裡知道,從此患了偏頭痛,每逢陰天雨天冬季寒流,太陽穴皆陣陣抽痛,彷彿頂頭坐了一個夾緊雙腿的鬼魅。



母親說,這是「冤仇」,沒冤沒仇,不成夫妻,不成母子。



也因此,青春期時刻,我學著抽菸、學著將書包揹帶放得老長(上面還要用立可白寫著:浪子、飄、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月考成績始終徘徊二三十名……諸多而今想來無比可笑的舉動,皆被母親解讀成「她的業障」。


我們爭吵得最兇的那幾年,有一次她近乎哭音地對我嚷:


「張耀仁!你是長子耶!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對你期望很高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為你想怎麼每年帶你去相館拍照給你穿好吃好的?沒想到,沒想到你讓我這麼失望,沒想到……」


那似乎是一個陰灰的傍晚,母親這麼又吼又叫之後,有一片刻我和她皆沉默以對,下一刻,她緩緩地緩緩地頹坐到沙發裡,肩膀一顫一顫,而我手心幾近冰涼,雙腿抖個不停。


後來,大學聯考放榜,我考上文化大學,母親臉色更形難看,畢竟叫她如何啟口回應那些學校裡的同事們,他們慇慇相詢實則一較高下的竊喜心態?



母親肯定是抬不起頭來的。


我還記得北上入學當天,母親為我綑妥了一床棉被、削了蘋果以及梨子,外加早上剛剛捲好的壽司便當,抵達集合地時,大型巴士已經等在那裡了,個性本來就急的母親當下拎了棉被往前跑,瘦小的身子幾乎被重量拖往一邊,腳上的高跟鞋喀喀喀喀,又歪又跛的姿態彷彿世界也正傾斜著,我在身後拚命追趕,心底充滿了如斯不捨與不忍的辛酸。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母親不單個性急,而且倔強,就是做事也果決得要命。我們搬進台南的那一幢房子,母親看屋看了約莫十分鐘,二話不說便付了訂金說:「就這一間了。」那時父親仍猶豫著:「這樣好嗎?」母親沒好氣地說:「那不然還要怎麼樣?」(那一社區原是雜草叢生的荒涼之地,我和弟弟每天上學時,必須穿越一條四周皆覆蓋了墨黑的陰森小徑,走出小徑到處是林立的色情理容院。幾年之後,那一帶蓋了高樓,馬路拓寬,並且開設了口碑極佳的國中、國小,一位前來看房子的買家說:喔,恁這唷,這是我從小就一直很想住的地方啊,當初叫什麼「香榭別墅」嘛?)



這一決定,埋下了他們日後經歷一場幾乎離婚爭吵的導火線——母親的當機立斷與父親的憂柔寡斷從來就不相類,雖然我知道,母親的心腸其實比棉絮還要柔軟,往往此刻說了A,下一刻做的卻是C,她的果敢只表現在那一瞬剎,事後總是要後悔的。



尤其在我外公身上——我記得母親提起外公如何安排她與父親相親,如何責備她怎麼年紀輕輕地就搭計程車上班(母親說,不過就那麼一次,你外公一直記到老了還在叨唸),如何拿棍子督促他們唸書——母親似乎對於那個由她的父兄輩所架構起來的男性世界,毫無招架之力,並且充滿孺慕之情,特別是外公,外公晚年被診斷大腸癌,必須依賴人工排洩器,導管需時時更換,那些兒子們推三阻四,母親看不過去了,拿了十萬元給外公,說是「給ㄅㄚㄅㄚ的一點壓歲錢」。



那一刻,我外公拿著錢,怔怔地摩娑著鼓起的紅包袋子好一半晌,流下淚來,流個不停,嘴裡喃喃說我沒有給妳們什麼真是我的過錯那些兒子那些兒子欸嗐算是白費了白費了。



母親(也許,那時候她也哭了)蹲下身來望著外公埋在胸口的臉,說:「ㄅㄚㄅㄚ,你不要這樣說,你以前不是也說過,五根手指伸出來都不平齊,更何況是自己的後生女兒?」



母親從來不計較為外公付出多少錢,她偶爾提起當年躲防空洞,飛機轟炸了,她還留在屋外,轟的一聲,世界以為她就此散發,但外公不死心,冒險出洞尋找,在一個彈坑旁找到母親,心想這孩子命大,於是就在名字當中取了一個「蓮」字,意思是這一生能夠長長久久,像蓮花那樣開得那樣野氣茂盛。



去年,外公以九十歲之齡過世,算是喜喪,母親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裡打電話給我,轉述事件時語氣平靜,聽不出絲毫感情。然而出殯當天,行叩別大禮,母親簡直泣不成聲,回家路上斷斷續續說起最後的時光,外公對著眼前的孩子們說,這裡面,就屬阿蓮最有錢——言下之意,算是表達了長久以來之於母親孝心的謝意。
母親喃喃說起這段過程,我們皆靜默不語,像是夸父追日,再怎麼拚搏去接近太陽,日光終究無止無盡地向後飛逝,母親放盡力氣追趕她的父執輩,最終換來了一
句精神上的報償,而非實質意義的酬謝。



那到底還是一個重男輕女的世界。



母親這輩子似乎正是活在那個由她內在情感所建立起來的,對於男性社會的想像,想像為它付出,靠近它,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也因而母親一直以來攬盡家中的大小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剛搬進台南新家,過年前夕,母親扭了一隻烏骨雞在門前的踏板上,先將雞頸上的一小撮毛拔盡,然後叨唸:「好好去出世!」接下來便是一刀,雞眼翻白,雞血翻湧如泉,汩汩流入碗裡,白米浸泡成血紅,如棉絮上開了一朵一朵碩大的罌粟。這時候,雞腳抖著抖著,不動了,然後川燙,將雞毛全部除盡,切塊,烹煮。



那樣的形象多年之後仍深植我心,彷彿一場深邃而華麗的瘋狂儀式,母親的身影在其中逐漸抽長、長蹄,凌亂的頭髮目露凶光,嘴裡嗚嗚不知嚎叫些什麼?而我、我弟弟、我父親,我們三個人安靜而專注地凝視這一切,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未嘗協助,似乎我們皆變成了等待被點石成金的頑物,有一片刻,我甚至發現自己同樣抽長的手腳,我的唇上有尖細的鬍渣,我的喉結又厚又硬。



許多年後,母親漸漸老去,卻依舊堅持著水瓶座與生俱來的愛美天性,每每返回娘家,總要畫一個美美的妝,「像做小姐時陣」那樣,和我外婆(我母親照例喊:かさん!)一搭沒一搭地聊起這些日子以來的林林總總,那時候,越傭阿妮會切二盤水果來,大的留給我們,小的拿到案上供在我外公遺照前,操著我們不太能夠聽懂的本地話語說:「阿公,這給你,祝你平安,阿門。」


然後我外婆會嚷嚷:耀仁欸啊,你都不看阿嬤的面子欸?也不帶你女朋友回來給我看看ㄋㄟ?



那時候,我娘會笑得又嬌羞又靦腆地說,沒法度啦,還在讀冊啦,大漢得較晚啦,不像咱從前二十幾歲就成家,囝仔那時陣都要出世囉。



我想起這些年來,母親倔強地對我說:「我就不相信在學校教得好別人家的孩子,教不好你們?」我也想起,父親幽幽地轉述,說是母親為了我與弟弟感情不睦,往往夜裡哭紅了雙眼——一切的一切,皆指向了無可挽回的,像是流沙一般的年歲,沒有人清楚在這其中,母親被淘瀝的心緒,那或許是更接近於平滑的石頭掉進沒有任何回音的深谷,而我不知所措,不知能夠幫助母親一些什麼?甚或更符合母親的期望?




幾天前,要離開台南老家了,我整理出一堆無法再穿下的牛仔褲——大多是小喇叭褲——我要母親試著穿穿看,是否有合身的褲子(它們皆是二十八腰的褲子)?之後,母親北上小住,興高采烈地對我說,那些姨媽們看了直說好美好美,好像又回到了「做小姐的時陣」。



好像還像天使一樣瑩澈光潔。







——盈盈的笑臉變形扭曲:「看哦,ㄉㄧˇㄉㄧˊ,ㄍㄜˇㄍㄜˊ!看鏡頭喔,師傅要照了哦,來,笑一個!」他側過頭去,發現一隻厚實的掌心摟著他的肩頭,他父親的額頭開出一朵小花,一隻蝴蝶停佇在他母親微揚的嘴角,而他和他弟弟背地裡頑皮地小指勾著小指,光照刺眼,他還使勁捏了他弟弟的手心一把。一幀全家福靜靜地擱在保險箱角落。他們揭開相框的同時,漆黑的焦味不斷伴隨著木屑一一墜落,灰燼彈跳如滿天蕈孢翻騰流散,連帶一張單薄的紙條緩緩地,緩緩地飄飛起來……


——張耀仁,《之後》,二○○五








台長: 耀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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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心情日記(隨筆、日記、心情手札)

Justblue
你好。欣賞你驚人的文采,忠於自我的省思。
2007-05-04 05:31:54
耀小張
Justblue
謝謝
不過說也奇怪
這一篇的點閱率
就不若同時期寫的怯懦的父親
難道說
父親真的是我們這輩子必須克服的陰影嗎?
2007-05-04 23:00:27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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