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二○○六年三月
我聽見滴哩答啦滴哩答啦的聲響,父親佇在馬桶前未嘗關門,我什麼也沒說,自他身後闖進來,試圖伸手抽一張前頭的衛生紙。
陰闇中,我瞥見那又黑又紅的雄性,帶有一絲奇異光澤的陌生感,露出的前頭像一具平滑且粉紅的蕈傘,未來科技混亂嫁接的外太空生物,黑密的體毛自拉鍊金屬邊緣喧鬧歡笑,嘩啦嘩啦。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打量的目光,父親不悅地嘀咕:「怎麼進來也不敲門?」
那時候,我小學二年級,心中充滿了驚動地離開,那個幽暗的廁所彷彿住了一頭獸,我意識到我的身體構造和父親如此不同——怎麼能夠那麼碩大?怎麼會是那樣的形狀?我詫異著,困惑於自己瘦小的雙腿之間,瘦小的器官像一小條瘦小的尾巴,我憂心忡忡,將來它是否能夠長成父親那樣勇健的形象?
父親問我:「這次段考考幾分?」
父親又問我:「學費劃撥單放到我桌上了麼?」
父親還說:「不要亂交女孩子,知道嗎?」
(後來,父親曾經很正色地告知我:「不要亂打手槍!」)
自有印象以來,父親就是這麼一個情感冷靜而習於皺眉的男人。
每天早晨,他穿著前一晚燙得又直又挺的襯衫、西裝褲上班,下班時刻他會告訴母親今天工作上發生的大小事——一段時日,他調派外地,住在公司宿舍裡,隔天回家一次,這個大小事的報告變成了晚間七時固定的電話鈴響——他不在的時候,母親總是煮雞蛋麵給我們吃,她說,你老爸不在我們隨便吃吃就好。
他們一個是水瓶座,一個是天平座,簡直像兩人世界那樣構築了只有他們能夠堅守的生活形態。
然而剛剛搬遷至台南時,父親極不習慣,一日夜裡,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他和母親正在「談判」,說到後來,母親嘆著:「如果沒緣,那不然算了!」父親被擊中要害,懊悔地說:「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讓妳去上班!」
父親到了三十歲才考上大學夜間部,學費由母親供應,日後他端詳著自己當年的那張學士照,總禁不住多看母親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麼——在他們細聲拌嘴的那晚,母親提到這段往事,父親停了一會,說:
「這點我是很感激妳……」
那個學位對於父親意義重大,因為從小他家裡賣魚,我爺爺最瞧不起讀書人,認為書生手無寸鐵,更奢談賺錢,因此父親常說,那時候庄內有一個女孩子多少又多少人追,寫信給她皆不回,哪裡知道戴了「方帽子」回家,馬上就對他眉笑眼笑,「我才不理她咧!」那神情像是得勢的傻孩子,事實上,許多時刻,他也就像個孩子,或者說,更像個老么。
有一兩次,我們全家環島旅行,看見太魯閣之美,父親玩笑地對母親說:「想當初,你爸還說要介紹妳跟那個誰誰誰在一起哩,跟他在一起看得見這風景麼……」母親笑笑地,沒說什麼,霧氣自燕子口升上來,我坐車坐得想吐。
除此之外,父親還喜歡唱歌,常說:「如果那時候去當歌星,搞不好可以賣得比洪一峰還好?」
他唱的不外是<榕樹下>、<港都夜雨>,大多是台語歌,和我們的音樂品味格格不入(有一陣子我因此異常厭惡台語)。一直以來,他就極力親近我和弟弟,但總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父子之間的感情始終無法熱絡,母親轉述算命師的斷言:
「他唷,子女、父母皆緣薄啦!」
國二時候,我好奇學抽菸,放學回家,他二話不說從書房裡衝出來,拿起藤條氣虎虎地往我大腿刷刷刷抽了三下!我靜靜地站著未嘗迴避,有些茫然。事後母親說:「你爸爸整個晚上睡不著覺,他其實很愛你們你知不知道?」
同樣的問題發生在他和他父親身上。爺爺過世時,父親跪在老家停屍的大廳裡哭泣,像一隻受傷的幼獸細細哀鳴,那是我自小以來,第一次聽見、看見他哭得這麼激動的聲調與模樣(那天家裡電話不知為何不通,凌晨二點,我們被臨時通知我爺爺「過身了」,一家人匆匆忙忙在夜裡趕路,筆直的燈光捅在又黑又重通往白河的公路上,父親會不會在心底想,怎麼連最後一個親愛的機會也不給他呢?他的那些兄弟們皆在第一時間搶救他們的父親啊)。
那一刻,我想起父親的么子性格,想起他總是神祕兮兮地告誡我們:
「不可以在學校告訴人家我是銀行經理,知道嗎?」
「去學校不可以談二二八。」
「不可以跟人家說我們有兩台車。」
他其實那麼堅強又那麼脆弱地武裝,連帶母親也看出了這點。有一次,大概是我們小學四年級或五年級,父親任職的單位在東海大學舉辦全體員工聯誼會,現場鬧鬨鬨地,樹梢上全是五彩繽紛的汽球,汽球太美,我目睹其他小朋友皆人手一枚地玩著,忍不住向母親開口要求。
母親悻悻然地說:「去跟你爸說!」
停了停,像是洩氣又認命地嘀咕:「你爸一定不敢的啦!他根本就是膽子小得要命!」
那時候,父親正滿頭大汗地在操場上和那些同事們聊天,他是一個很容易緊張的人,就連內褲的褲頭露出來了也不自知,我想起他書架上那些滿是「教你如何即席演講三分鐘」、「如何把話說好」、「如何在最短時間成為風雲人物」,那些工具書們一本又一本,但他的笑話從來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後來,我才知道,父親直至三十二歲時,皆擔任銀行裡職位最低而負責點鈔的櫃檯雇員,那時候,母親在學校裡指導工藝課,一日拿回一簇美美的捧花,要父親送去給課長,說是「我老婆親手做的,中秋節一點心意」,父親又是推拖又是羞赧,惹得母親大怒:
你還要我們挨多少苦日子還要住多久的破房子還要拿多久那個不肖錢的雇員薪水?
就這樣,父親隔年升職晉級,從此仕途順利,直到五十八歲以最高職等的經理頭銜退休。
而現在,在離開台南老家的前夕,父親坐在客廳裡整理相簿,指著一張泛黃的照片說:
「這個喔,裡面的我比你現在還年輕哩。」
我望著他昔時額頭放光的青春,突然又看見了那個其實怯懦不已又故作堅強的父親,突然又記起那次陰闇廁所裡,我所瞥見的,那一碩大而無辜的陽具,不知此刻它是否依舊勇健?是否依舊象徵了無可動搖的雄性與勇氣?
──「距離下一次我父親以一種潛意識的狀態爭取自由,還有十七年。我和我父親都不會同意這一老實十七年是由於我爺爺的一頓家法奏了效:因為我不相信肉體的痛苦會保留在記憶之中,而我父親則根本不會承認十七年後他曾經試圖藉故離家、遺棄我的母親。我如果相信自由會換來懲罰,那懲罰絕對不是我爺爺手上的鞭子,而是我母親間關千里從濟南到青島找到我父親的旅程:其中有一半的路途還是用她那雙有些許殘障的腳走出來的。我父親不得不接受這懲罰的折磨,從此變成一個乖順的男人。」
──張大春,《聆聽父親》,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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