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早我總會跳樓的,那是最靠得住的死法,因為你沒法中途打消尋死的念頭;墜落時,既不能像把影片倒回去重放那樣讓你飄回空中,也不能停格在哪一點上,壓根就不會有空間的猶疑所造成的創傷。(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2002,頁221)
——我不能跟丟此人,因為他是和美好的吾良在一起的最後一個人。(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2002,頁257)
之一.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
或許,我們應該先把法國天才詩人韓波(Rimbaud)的詩集找來一讀為快——也許不,我們理應感同身受《葬禮》(1984)、《蒲公英》(1987)、《民暴之女》(1992)等日本導演伊丹十三編導的電影意涵——也不,更或許我們必須理解美國圖文書作家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勾勒第一筆《外邊的那一頭》(Outside over there)的創作理念…...
《換取的孩子》。這確實是一本揉雜了「媒體V.S. 文學」、「文學V.S. 文學」、「記憶V.S. 文學」的繁複之作。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時年六十四歲的日本知名電影導演伊丹十三自東京八樓公寓縱身而下,震驚日本社會輿論,連帶衝擊作為伊丹十三妹婿兼摯友的大江健三郎思緒,其以「疏離化」的筆法(註一),重新審識、理解伊丹,以及既是伊丹之妹又是大江的妻、他們共有的智能障礙兒大江光等四者間長久以來的親密關係。
「為什麼要跳樓自殺?」在媒體紛紛揣測伊丹十三蓄意以死明志、屍諫八卦雜誌即將刊登的不倫緋聞純屬不實之外(註二),大江健三郎力排眾議,以「比現實更真實」的小說敘述借途招魂,透過曖眛陰鬱的「田龜系統」(小說裡狀似田龜的耳機),反覆放播死者遺下的數捲錄音帶,不斷重回「關鍵的那一刻」,召喚化身塙吾良的伊丹、並與之對話,從中挖掘斯人死亡背後隱含的縱深。
宛如一場形上的降靈會,一趟追索死亡之謎的小說書寫。然而,同樣化身長江古義人的大江健三郎,並未率爾揭露摯友自死的答案。甚且,大江的視野從未聚焦於「為什麼要死」?反而強力關注「如何死」?「從哪一刻死」?也就是書中所謂的「死亡即時間」——「一經這麼想,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死,已經是不久前的事……別的不說,他就覺得吾良之死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註三)。換言之,死亡的斷層無所不在,那些被暴力被苦痛被脅迫抽離的、被中止剎那喊停的靈魂創傷,老早毀壞法相、形外於身,最終僅剩一具空有肉體、無論如何再無法豐盈的軀殼。
也正是在上述窮究「死亡斷層」的脈絡下,大江以圖文書作家莫里斯.桑達克的《外邊的那一頭》創作概念出發,藉由歐洲傳說故事中的變形為主題,指涉伊丹在他們年少共同經歷「那件事」之後,一如被地底妖精戈布林「掉包了的孩子」,從此沾染了「外邊那一頭」的氣息,遂使「幼時吾良那麼俊美的小孩」成為「有些地方叫人摸不著的人」,結論直指「這個吾良並不是真正的吾良」。
至此,起源於兩人少年時期的「關鍵事件」,於本書中扮演了類似專門盜嬰的戈布林角色。就「田龜」招魂的儀式,它對應了吾良於小說開宗明義的最後告別:「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的雙關意涵——其一,表徵無庸置疑「那一邊」真實的死亡(儘管「死亡斷層」早已發生);其二,即是被戈布林挾持至「那一邊」的戒慎恐懼——兩者皆屬未知、異質的世界,卻因「美得純潔無邪、人見人愛」的吾良靈魂逸離而被併置。
作為「真實那邊」與「虛幻那邊」的中介媒體,「田龜」一方面暴露/寓意媒體失德偷窺的本質,以迎擊、抗辯當代無所不在的「媒體暴力」;一方面,「田龜」召喚吾良(伊丹化身)的過程真假難辨,除敘事者本身,無從判知那數十捲錄音帶內容是否屬實?是否經過記憶竄改?於是形成「吾良前往的那一邊……從那一邊看來,這一邊所謂的死亡這件事,是否根本不存在」(註四)的虛晃一招。
換言之,「田龜」作為看似小說敘述的主軸,實則是為彰顯本書末章「一路攀高」的性錄音帶——吾良與十八歲少女的不倫緋聞——預設伏筆。大江托借此一形式,干擾、延宕讀者思緒,並歧出、饜足大眾之於八卦新聞的偷窺快感,進而達成抗衡所謂「平庸讀者」(註五)與媒體對自死的單薄詮釋,並呼應了韓波詩句「總而言之,請允許我以謊言為糧活著。而後,上路吧。」——沒有必然欺瞞的謊言,也沒有絕對可靠的誠實。
然而,對於錄音帶內容真假的辯證,無非墮入八卦新聞內化而不自知的媒體性格使然,亦成為大江亟欲否認的對象。在「田龜」肩負(1)虛構媒體之於現實媒體;(2)私人對話之於公眾閱讀;(3)記憶竄改之於公眾信賴等功能角色下,大江對於伊丹死因追尋的題旨儘管昭然若揭——「從各方面看來,我都已經鬆垮下來」——然而大江終究未藉其筆寫出那件讓他和伊丹同時「鬆垮下來」的陳年往事。是因為逝者已矣?是因為吾良指出「你總不能避開咱倆的共同體驗不管罷?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甩掉我,你是沒辦法給那件事下結論的」(註六)?
抑或「那件事」其實是象徵一整個青春與理想的墜落?在「咚」一聲巨響之後,唯有死能印證自己不至如斯狼狽?
(你說完了嗎?)
之二.頑強的抵抗
——他用剁刀連續砍鱉的頸部,使之變成血肉模糊的大傷口,末了剁下無從內縮的頭部!接下去按往常的解體程序進行……好不容易切掉四肢,翻轉過來,觸及粗短的三角形尾巴,底下赫然出現成人無名指大的堅硬如骨而又彎曲的陰莖……(182-183)
你說夠了嗎?
唔?
她剝開近乎柔軟無物、過於透明而顯烏黑更為墨亮的甲殼,氤氳金黃,大理石桌沿滿溢凝脂溫厚幾乎承受不住的柔軟光芒。
我彷彿聽見熱氣衝騰的那一瞬間,透體逸出的哀鳴。
她說,吃吧。
誠懇的姿態一如四肢平攤、其上綴撒蔥花的鱉肉。青黑的鱉頭,眼珠刻正泛著溼潤的微光望著我。
欸,怎麼又是這個?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耶。
她沒有接話,往一旁的砂鍋逕自澆上嗤嗤竄煙的醬汁,鍋巴「嘩」地跳將起來,蝦仁一下子鮮紅,蒜泥泛光,彷彿一場恣意橫流的伸展舞台,肩頸手臂皆斥著霓虹。
「這些東西,都是今早才買的。」她淡淡地說,面無表情。
不知怎的,我總有種準備將動物「活生生的死亡」吞入腹肚的錯覺。
「這菜,我今年第一次做。」她又強調了一次。
喔。我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表情有些掛不住。我只是……欸,我說,這幾年肚子有了、血壓也高了,不能吃高蛋白的東西。
是麼?那我怎麼記得幾天前你才誇說福華養生閣的鱉血好喝?我怎麼記得,你說鍋巴蝦仁像小時候窮人吃飯,酸酸甜甜又焦又脆,一入口就想哭?寧波年糕和本省年糕比起來別有風味?還有回鍋肉的香氣……腐乳肉老皮嫩肉西芹瑤柱地瓜拔絲韭黃鱔糊醃篤鮮……她雙眼直直勾著我,越說越快,越快越糊——
喂!我虎地站起身來,妳這是幹什麼?大過年的,藉酒裝瘋,故意要跟我吵麼?
我才沒有。她嚷。
註釋
註一、大江健三郎(2002):《換取的孩子》。台北:時報。頁170。
註二、據報導,伊丹與一位二十六歲的女星發生不倫之戀,原計劃於是年二十二日(即距二十日自殺僅兩日)舉行記者會說明兩人的關係。
註三、同註一,頁149。
註四、同註一,頁14。
註五、語出張大春(2002):<死,成了唯一創作——讀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頁8-14),《換取的孩子》(大江健三郎著)。頁11。
註六、同註一,頁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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