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之一,白色的腿骨
後來,不知誰前來敲車窗,模模糊糊中,只聽見嗓音低喃:「燒好囉。燒好囉。」
外公的骨灰燒好了。
我和母親趕緊隨眾人腳步匆匆往火葬場大廳,目睹一具尚可分辨人形輪廓之骨架平躺於磚台上:頭骨、肋骨、股盆、大腿——手指指節俱燒成粉末,腳趾亦然——獨獨腿骨如斯白皙、挺直,如巨型之板手,如細薄平整之木枝。
撿骨師傅先請大舅、小舅各拾一片骸骨放入罈中,然後開始搗碎,樁小米似的,鐵箝一上一下,分外勤奮的姿態,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為什麼這個時候,女兒沒有權力撿骨?為什麼女兒總是扮演缺席的角色呢?)
眾人按指示於一旁誦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疲憊的表情失去哀傷的彈性。直到拾骨師傅發現什麼的:「有電池啊。有電線啊。」母親等皆湊眼去看,登時憶及遙遠而不確定的過往:是那時陣開刀安裝的東西啊,是那時候——彷彿太多無法言喻的情緒,母親霎時靜默,抬起頭,怔怔凝望半空中巨大之煙囪,黑煙裊裊如召喚生靈最終之恐懼,思念無止無盡,騰升,騰升。
從今而後,多桑真正離開我們了。
從今而後——母親顫音地說了又說,終究泣不成聲。
之二,最美麗的腿
陳志鴻於《腿》之附錄<島上節字縮句者——陳志鴻答編輯部問>說:「我希望台灣讀者一《腿》在手之後會喜歡其他篇章,眼睛不要停留<腿>上而已。」又說:「未來,說不定會寫長它,因此也是一個小小的預告。」
儘管如此,<腿>之淋漓、之幽微、之「終獲第二十七屆《聯合報》短篇小說大獎」——連帶書封設計亦與此相關:性別難辨(是男腿或女腿?)、水氣曚曖(是淚水抑或汗水抑或熱水?)——在在皆引領讀者先睹為快:「寸毛不長的大腿之背接小腿肚發亮著(在說著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聽懂的語言),要他的手過去親自領受一雙腿之橫陳,之創造。腿,萬歲之腿,用手歌頌!」
如果能夠粗暴地歸納,<腿>之所述者,即是一個關於老男人愛上小男孩的故事。作者自陳其涉及了「同志、戀童、異族」,因而稍稍世故的讀者會說:「啊,羅麗泰(Lolita)。」——「在指尖巡覽下,我感受到她小腿上細細豎立的汗毛,我在這潑辣但健康,像夏日霧靄般籠罩著小海茲的暖熱裡迷失。讓她留駐,讓她留駐……」(Nabokov, 1955)——兩者自是不同,雖皆涉戀童,但一長篇、一短篇,短篇者更見其難處,陳志鴻透過「腿」之意象,更多時候探討對青春之眷戀不已,不若《羅麗泰》之沉溺於小妖精傳說的男主角,其糅合了同性情誼之流洩、異族與階級之對位,皆使該文於六千字徵文規範內,呈現如晶鑽幅射的幻化之光。
除開<腿>外,諸多篇章的行文皆與本地年輕一輩作者大異其趣:文白交雜的語體,短句,括弧按語——尤其是括弧按語,此一語法多為後設小說所擅用,到了陳志鴻筆下,似乎乃是對應於節字縮句之故,進而「再解釋」,而非後設小說中刻意顛覆傳統小說概念的「線性敘述」——舉凡<近牆>之偷腥、<昨日之島>島與島的暗喻、<把孩子叫回來>之二女諸多對照的生活種種……皆可見或多或少之括弧按語,閱讀情緒一下子一下子停頓,初始覺得煩(不時有其他聲調插入,一方面感到耳邊嗡嗡作響,一方面覺得此一技法過度使用而感到視覺疲倦),後來遂聯想:
會不會是作者藉此提醒讀者「慢慢讀書」之樂趣?
這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小說家,原本在本書設有一副題:「檳城人的故事」——檳城者,乃作者出生地檳榔嶼。事實上,加諸作者的馬華身分,讀此書時即處處預設「異國」情調之可能,並與本地「旅台」馬華作品做一聯想——那無非是張貴興的《群象》,抑或李永平的《雨雪霏霏》或者黃錦樹的《鳥暗暝》,甚或是黎紫書的《天國之門》——凡此種種,以為書中將出現大量的雨林、黏膩、熱帶,卻發覺陳志鴻所關注者,係更幽微難明之人與人關係,或說,屬於「家庭劇場」之傷害。
透過乾淨與簡練的文體——更多的時候透露出一種幽婉的細細的女性心思——陳志鴻在本書的敘述腔調極其整齊而鮮明,那一急促的,不帶感情似的短句使用,彷彿作者正以一種「漫不在乎」的心緒面對筆下人物,但讀<腿>、讀<把孩子叫回來>、讀<桃花開在我母親住的小島>,又感到一巨大的情感背景轟轟然懸浮其中,最終落幕時分,空蕩蕩、曝白一片,盡化烏有。
紙質之溫暖,編排之寬適,皆令人讀此書而感時光何其悠緩、何其寧靜——作者的路數不是童偉格的疏離,不是甘耀明的幻化,更非李佳穎的現代生活——作為陳志鴻在台灣的第一本小說集,《腿》的特殊之處,在於其用字無贅之精簡風格,也正是語言之使用,使得陳志鴻於此書翻出與其他同輩作者更聳然的高度。
值得注意的是,在諸多篇章獲獎情況下,陳志鴻於《腿》中亦展現作者之自覺:「在自己作品中預留席位方便評者,已成了當代不少小說家和『賽手』的通病。我只想站好自己的崗位。」——「預留席位方便評者」,這恰是我輩者在面對文學獎或其他什麼什麼獎勵,最不易忘懷的心緒,因而陳志鴻的自陳極其可貴——炎炎夏日,讀陳志鴻小說,讀者需要的也許是一杯冰開水,翹二郎腿展讀,看那腿之華美,之光亮,而那正是青春一去不復,一去不復呵。
「年輕的腿益年輕,年老的手益老,處處對比。常常,先生是要心裡唱出一首首聖歌。」
「只有先生清楚,青春其實可以漫天開價,開更高的價。」
「男孩有一天果真懂得回味,再回頭找他,那該怎麼辦?別來,千萬別來,那時他自己會老更老了,男孩也應該不再年少,回憶實在經不起再見的破壞。別來,別回來,先生要慢慢一個人獨老下去,等敲釘聲自外響起。」
之三,會痛的腿
之後,直到喪禮結束,我始終未嘗掉淚,悲傷如絕緣的情緒。也就是自南部往北途中,望著窗外風流雲散,我突然記起許多年前,在新營古厝大廳底,聆聽我外公叨叨談起日本殖民時代——談他如何從小學三年級便扛起家計、談他怎麼刻苦怎麼不敢違逆我壞脾氣的外祖母、如何又是餓肚子又累在火車站賣一份五塊錢報紙——那是大學聯考結束後的第二天,風於屋外沙沙吹動椰子樹,我在心底揣想怎麼辦怎麼辦,考上那所學校我的人生就此完蛋了啊?
但我外公始終說個不停,那是他唯一想得到安慰我的方式。
然後,我將臉埋進黑色外套之中,想起喪禮上,撿骨師傅開始搗碎腿骨——那腿骨極其細長,置於骨灰罈中高高聳立、孤單索然——也就是這時候,我母親像是再無法忍受的,上前道:「輕一點,輕一點……」
「會痛的啊!」
「會痛啊!」
然後,我感覺到一股無以名狀的溫熱漸漸迫近過來,緊緊地、緊緊地包覆著我的掌心,揉捏我的指節。
然後,我無法遏抑地流下淚來。
閱讀書目
陳志鴻(2006):《腿》。台北:印刻。
Nabokov,1955/黃秀慧譯(2006):《羅麗泰》。台北: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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