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點．我真是猜不透你啊
彭細柳告訴我，她說那個周星馳在《食神》裡講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咧？
我糾正她，不對耶，那是唐牛的台詞好不好？
彭細柳說，是喔，可是我覺得食神和唐牛其實都一樣嘛，只不過一個是回鍋東山再起，另一個就該死囉？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她，只覺得彭細柳的側臉像我大姨年輕時的尖削——那個下午她和她媽媽，也就是我奶奶（不過，她們都不叫我奶奶「阿母」，改叫「卡桑」（かさん），據說那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習慣了），她們坐下來好好聊了一下午，我大姨就揹起包袱拜別了娘，離開鄉下，說是要進城去「拚天下」了。
這期間，同樣有一個小姨（我們都叫她小阿姨），她跟著我奶奶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床，然後到福山宮旁的自然湧泉區和那些三姑六婆洗衣、洗菜、洗有的沒的，回到家又和那些三姑六婆洗桌子、洗窗、洗有的沒的，就這樣兩年過去了，我奶奶開始越變越小，每次吃飯我小阿姨都要哄她，乖，卡桑，她語氣平靜地說，吃完就長高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未看著我奶奶一眼——說起這個小阿姨，從來沒看過她哭，也從來沒看過她笑，她的表情很簡單，如果她是個演員肯定很輕鬆，就是一條直線到底，肌肉動都不必動一下，可以演出傷害最深的絕望，也可以扮演最無賴的小尖小惡，最適合在九份或林口台地的那種懷舊電影出現。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奶奶似乎很滿意，踮著腳尖笑笑的，到房間裡乒乒乓乓，翻找半天拿那個寶藍金煌的盒子，告訴我小阿姨，「卡桑都幫妳找好了」。
什麼？我小姨相當吃驚我奶奶突然會說話了，這兩年來她始終像個怪物沉默著，就連打嗝也是安靜無聲
什麼？
尪都幫妳找好了。我奶奶說。
什麼？
我說，尪幫妳找好了。隔壁那個豬肉老王很喜歡妳，聘金我已經收下了。十二牲品，童子雞、魚、肉、米酒、四色糖、香炮燭金、斗二米、麵線、福圓、上頭布、十錦被、繡花鞋。什麼都有。
什麼？
妳要結婚生子囉。
什麼？
什麼？
「我不要！」
就像菜市場尾那對聾了的阿水伯和阿金嬸，她們一整個下午彼此大聲叫囂，連十里街外的肚仔厝都聽到了。後來我奶奶叫不動了，停下來對著我小阿姨說，好，那好吧，不嫁就不嫁，明天去肚仔厝那裡找我——算是撂下狠話、攤牌了，肚仔厝就是舊時的墓仔埔，我爺爺，也就是小阿姨她爸爸下葬的所在。
我小阿姨嘆了口氣，對著那個盒子掉下一滴眼淚，最後點點頭。
後來我大姨回來——她這時候已經丟掉包袱，扛著碩大笨重的黑色的旅行袋，腰際掛著匡噹匡噹響的金鐲銀鐐，像個跑單幫的時髦小姐那樣——當她知道那個寶藍錦盒被我奶奶送給我小阿姨，而且還是陪給隔壁那個豬肉老王時，她突然忘了喊我奶奶，站在原地唇角一掀一掀，陰暗的光線把她厚厚的粉底全部吸收掉，使得她原本江湖氣的臉龐看來更江湖。
啊是怎樣？我奶奶問。
去了。
ㄏㄚˊ？
了了去啊。我大姨喃喃自語。
是怎樣囉？
我大姨流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沒再說話。
第二點．光譜的法碼
我不知道童偉格該擺進哪個創作光譜的彼端比較妥當？
駱以軍曾說童偉格的出現必須以一個「事件的規模」看待，並且說「他的天才洋溢，令人豔羨，亦讓人在一片灰溜溜的局面中，對台灣小說的未來，充滿美好的期待」（印刻文學生活誌，2003），初始我覺得過譽，但逐漸發覺如果不談＜王考＞，不談＜驩虞＞，童偉格的小說確實俱備這樣的魅力，也擔得起這樣的頭銜。
在《王考》這本（年輕小說家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裡，童偉格展現的述敘能力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得出來：在母雞身上找菜刀的堂嫂、被叫作「李瘋子」的李國忠、「我小學六年級時，有一天早上，我爸爸騎著機車，說要去追烏魚，從南方澳搭漁船出發，一直跟著烏魚到南部去，之後他就失蹤了」（P.57）、「外公大力抓抓我的頭，他說你要把我嚇死啊你騎得差不多就該騎回來怎麼這樣一直騎下去害我走了半天路，我說外公我沒有要害你我已經學會騎車了但路它自己沒有了」（P.79）……
「我們生活在這裡，光是要維持它現在的樣子，就已經筋疲力竭。」（ P.143）
因為光度過於曝亮，而且白，以致於我們看到那一則一則近乎白描似的，以及「吶，我變給你看喔」的魔術文字時，我們確實如駱以軍所說的「一個寫小說的人總會對另一個好小說家有一種『故事欣羨情節』」（P.204），不免驚嘆著：「怎麼可能那麼好？」（怎麼無厘頭得那麼深刻？）
畢竟，那不是順沿著一線性時間的敘述傳統、對話、角色，我們統稱它為「魔幻寫實」，無寧說它是「自由的」、「推到一個敘述的極度邊境」，那接近於小劇場的跳躍對白，在這一個脈絡裡面，說書人一段一段地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甚至可以為了趕船的旅人無限延長武松打虎的細節，直到風塵樸樸自東北返回南方的傢伙氣喘吁吁問：「然後咧？掌櫃的，接下來呢？」
日常虛構的事物在被架空的世界裡不斷搬演，戲劇性的細節卻往往比現實還要真實。那些被捏造的、被旁敲側擊的一切，硬生生在無中生有的底蘊追尋它們迫切的脈絡，並且加以印證，直到面目成真。
初始我們納悶著如何分析童偉格的文字？
因為同一輩的小說創作者都還在一個向度的「裡面」探索，以致於童偉格「離散外放」的文字，讓我們錯愕著那彷彿放盡力氣的，不著痕跡的劍尖點地，從＜叫魂＞以迄＜離＞，幾乎沒有敗筆的，沒有一絲矯情的，不得不面對的，命運——童偉格徹底展示、翻弄了我輩小說的另一道途，那些像是「不用心的」、「不經心」寫下的細節，竟散發著如斯迷人的光采。
「我說謊。我這種人不會自殺，即使對未來沒有任何寄望，我還是會用最低的能量寄生下去。」（P.103）
「但我大伯發現，就像做所有的事一樣，如果你不用心講究，事情突然變得簡單很多。」（P.124）
「我看的書裡，有很多充滿了痛苦的吶喊，但他們一本一本擺在書架上，擺在櫃子裡，看起來，又是那麼整齊安靜，就像現在街上這些人，每個人都是保持安靜地走著，一步一步地。」（P.65）
我曾經在高三聯考完那個暑假，一個人跑到電影院裡看二輪片，隔壁坐了一位同樣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他告訴我，這部電影待會女主角會從樓下跑到屋外，外面有一個胖得像石松那樣的傢伙在等著她，然後——我忍不住打斷他，怎麼你都知道？
他說這個喔，我已經看第三遍啦。
我吃了一驚，那還有什麼好看的？他聳聳肩說，從澎湖到台灣找頭路，今天休假又不知道去哪，所以一直待在電影院裡，說完他從座位上跑出去，又從座位那一頭跑回來，手上拎了二罐飲料，說是要慶祝我們倆「有緣相遇」。
「然後呢？」我的朋友說：「就這樣？」
「就這樣。」
我說，可是呢，如果它落到童偉格的手中呢？
（他會怎麼處理它？它會變成一則東北角海岸青年到台北打工的另一個＜我＞嗎？）
所以，我們不免在納悶的同時私心揣測著，童偉格寫的究竟是「真小說」抑或「假故事」？為何在閱讀＜王考＞或＜驩虞＞時，其中「假」的成份讓我們產生微微的摩擦性的不快，但在＜假日＞、＜叫魂＞等作品裡頭，我們又著迷其中優美的敘述腔調，「似乎傷害早在時間的源頭即不可挽回地發生，說故事的當下，構圖和光猶不斷散潰著」。
我們深深感到困惑，形成童偉格小說的「腔調性」，以及所謂「既然嚴肅得不像，那倒不如渾沌無為」的一派小說性格（這樣的形容固然不夠仔細，但我一時找不到更適切的詞，一如我確實不知道該把童偉格擺進光譜的哪端），它們的養成與根據？
或者換個角度說，嚴肅性的（結構森嚴的）小說在我輩恆常可見，使得跳脫線性概念的小說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後來，我在城市的民樂街白水藝文空間裡，聽金勤（他怎麼可以年輕得那麼帥）等人演出童偉格所寫的劇本《摩天的洋流》（據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作這個題名），故事主要在敘述一位不斷記憶的父親，一位不斷嘲笑妹妹禿頭掉髮的兒子，以及一位因為不斷掉髮而開始產生人格錯亂的女兒，他們之間三重奏的傾軋，兒子拚命對著父親嚷：「老爹，您可不可以不要再記憶？」老爹嘆口氣：「從前我有一把小斧頭，王家院子裡有一株櫻桃樹……」妹妹喊：「爸，哥剛剛回來過對不對？」
完全的混亂。
那個時候燈光如此柔和，小小破爛的劇場裡像極文藝青年該有的場所，聲音在我耳邊營營的，我拄著頭感到無比幸福——述敘的脈絡已經不再於藉由情節打動聽眾，而是一句靈光（「不要再記憶」），或者一次簡單的傷害（「我知道哪裡有治禿頭的藥」），甚至是一個長音（「啊——」），這麼容易地去觸動並令我們著迷。
我私下揣測著童偉格不是要講一齣感人的戲劇，他對著劇本研究許久，只為看清劇本的字有沒有寫歪寫模糊了；他對著小說研究許久，其實是想試試故事能夠任意妄為延展成什麼面目，無論「矮」與「射」的顛倒錯置（童偉格引述韓少功的《馬橋辭典》，裡面一位考據癖的傢伙，一心想向人說明「寸、身」是矮，「委、矢」才是射，所以說「一個矮子在射箭」是錯的，「一個射子在矮箭」才對）。
因此，我們仍不免從其中看到重覆性的結尾與落差極大的寓意，我們也清楚看出在＜暗影＞時代與＜我＞的季節，童偉格思考小說的方向與下筆的力道，那輕微的不同很快就能夠被辨別出來。
「各種拆毀和建造的聲音，遠遠近近的。再遲鈍的人，即使像我一樣，也終於能夠聽見，不知道為什麼，在應該覺得輕鬆快樂的時候，我只覺得，很難過。」（P.66）
「他們問我，你怎麼了？怎麼在發抖？我說，沒事沒事，我現在很快樂，我看見光明與黑暗，我感到快樂且冰涼。」（P.105）
儘管如此，我們依舊那麼期待著讀到童偉格的下一本（或下一篇）小說。
「我們都愛童偉格」（！？）。
第三點．哇靠
彭細柳問我，那後來呢？你大姨究竟怎麼了？
我告訴她，我現在迷上吳君如的《金雞》耶。
彭細柳皺了皺眉，誰問你這個。
我說，怎麼會沒有關係呢？《金雞》裡頭有一段阿金不小懷上恩客的孩子要墮胎，偏偏每次要去診所就下雨，後來昏昏亂亂的有沒有？我大姨那一整個月就像那個阿金，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天花板，東一下撞，西一下撞，就這樣把好好一個人撞成瘦巴巴的身子。
「那個寶藍錦盒……」沒有人知道她下一句打算說些什麼。
許多年後，有人在收拾我小阿姨遺物的床角撿到那個盒子，絲綢質料的金黃墊布抽開來，淡淡的悠香，裡面躺著一張紙，很工整地寫著我大姨的名字。
翻過紙的背面，上面還寫著：
（我承認，我真是一位沒有想像力的傢伙）
（如果童偉格讀到這裡，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寫這個角色？他會寫下什麼字眼來？）
閱讀書目
童偉格（2002）：《王考》。台北：印刻。
參考書目
印刻文學生活誌（2003）：＜活之序言＞（頁191），《隱刻文學生活誌》。台北：印刻。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