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廣播裡的主持人異常興奮,連帶亞熱帶的景色顛顛晃晃,太過接近人造的顏色,街上到處是紅豔豔的光亮,有一瞬刻誤以為是過年節氣,頭抵住玻璃匡啷匡啷一下沒一下,幾乎忍不住大叫:「得了!得了!有人得了!」
歡愉清脆的聲音,高行健終於為我們華人出了口氣,今晚您寂寞嗎,在這裡獻上周杰倫的一首《龍捲風》,希望大家都有一個美好的光輝十月。
車子行經五福路愛河旁,二棟夢萊茵大樓像削尖的鉛筆,再過去是漢神百貨,頂樓的歐風旅館據說一個晚上要好幾萬,當然還有一九九五年慘遭祝融而今依舊灰澹破敗的大統百貨公司,一九九一年成立的大立伊勢丹,以及一九九四年市立美術館剛在鼓山區座落完工.......年輕的時候,對於高雄的想像是港都夜雨,是港邊咁是男性傷心的所在,是草莽刺殺的悲情城市——或者,像塗了辣椒沐浴乳,鼻尖輕輕觸及手臂上清爽的乾躁,胸口湧起雞皮疙瘩,濕濡的、躁鬱的、神秘的,有人自身後輕輕拿手指劃著背脊。
感情漂流。
總有細微不已的,只有我,我們知道的時刻——那些曾經的親愛,一起走過的壽山公園、西子灣以及三民夜市,在租賃來的套房躺在床上聽很大聲的<夢醒時分>,成天無所事事上新崛江閒逛,也去了中正文化中心,任由時光像水一樣流掉,任性妄為地擁抱,偶爾在月光下打電話告訴妳的母親,明年妳一定考上台大,我回B.B. CALL給我爹說「生日快樂」,我們一起上補習班,並且彼此加油。
我們如此快樂,像打開撲騰而來的雪銅紙化學膠質卻甜膩到不行的繪本畫面,公主和王子笑得一派天真,一棵、二棵的大王椰子樹綠得異常茂盛。
但有那麼一夜,妳躺在黑暗中疲憊地睡去了,屋外下起大雨,我看著成英姝的《公主徹夜未眠》,原本該有流浪那麼美,卻在巨大的聲音中,我可恥地把雙手伸入兩胯(背對著妳),安靜地自瀆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生命如此孤寂。
「需要補票嗎?」
「報紙、飲料、礦泉水要不要?」
年歲終究過去了。
彼時我手裡捧著那本《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得獎作品專輯》(誰也沒料到,那居然就是最後一屆了),讀到其中的<第九味>,火車吭隆吭隆朝前奔去,似乎撞入永遠也填補不滿的缺口,就算疼,到底也只有顛顫的身體知道,誰會在乎私人的情緒?
「那逝去的像流水,像雲煙,多少繁華的盛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多少人事在其中,而沒有一樣是留得住的。」
「曾先生說: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偏不能勝正而賓不能奪主,主菜必以正味出之,而小菜則多偏味,是以好的筵席應以正奇相生而始,正奇相剋而終……」
在那樣的時空裡,不斷感受到南台灣熱烈氣息與美麗島的悲情,怎麼可能喜歡上<第九味>——那故作早熟的世故、精準的文詞?
所以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讀徐國能,一開始就納悶《第九味》這本書的封面是怎麼一回事(像信手塗鴉的唐突,卻不想是市價三千萬元的常玉)?
但仍有那麼一夜,有人在我耳邊唸起:「三十歲以後還是詩人嗎?如果那時我沉浸在衛生紙價格的比較裡,如果星期天的大賣場正用廉價的重低音喇叭播放我們初戀時聽到的歌,如果我走過花店的海芋旁邊而沒有對妳說那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束花,如果黃昏裡的散步只是去買一份晚報還有妳囑咐的明天的早餐,如果我們的花圃真的長出了番茄。」(P. 110)
那樣的任性。那樣輕快一如聽見流行的R&B,甜膩並且層層逼近,明明知道會有厭棄的時刻,卻深深被打動。我從床上躍起,搶過書來,開始讀這篇名為<一些無可名狀的>散文。
我不斷在心裡背誦,非常適合大聲地唸出:「三十歲以後還是詩人嗎?妳會微笑,晚餐,浴室的地該洗了,桌巾該換成春天的顏色了,週末該去看母親了,芒果爛了。而妳會為我買新的內衣,我會計畫買一輛車,妳會為我準備好旅行要用的襪子與眼藥水,我會計畫結婚紀念日的活動,那天妳會問我有多愛妳,我會說我們一起來唸一首詩,我們甚至會感動,因為一切都很好。」(P.111)
我反反覆覆讀了不下十次,第一遍異常激動,覺得「媽的怎麼可能這麼好」,好到足以讓人諒解徐國能在許多篇章裡動不動引用的典故、詩句、張牙舞爪的結構森嚴,動不動裝傻的「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那被輕易冠上的「學院氣」(也許不至於,但這是最簡便的歸類),那被理所當然看做「就是這個體系畢業的文體」(仍然不至於,但還是這樣分析方便)。
我因為這篇文章帶給我「一些無可名狀的」,願意改變那年自高雄發車至台南的擺盪閱讀時,對徐國能僵硬的看法,那些文以載道的鄙視。
(一如某資深出版人:一看到楊牧的散文,就連他這個人做了什麼壞事都可以原諒?)
當然,我們怎會忘記書裡的第二輯「飲饌之間」?特別是前三篇的<第九味>、<刀工>、<食髓>,幾乎寫出屬於吃的「健樂園」的興衰與甘苦——健樂園我們當然不懂,也來不及懂,但對於老一輩飲食作家如唐魯孫、逯耀東來說,那肯定是一番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考據與功夫,這個部分是全書最值得玩味的地方,採取故事體的方式引人入勝,看似清描淡寫,實則拳拳到肉,不免令人興起「為官三代,方知吃穿戴」,超人的異秉到底是需要某些家業與渾然天成的經歷來襯底的。
至於收錄在書末的<毒>、<詩人>、輯三的<詩人死生>、輯一的<石榴街巷>,幾篇都與上述有異曲同功之處,或多或少揭露故事背後的本意。
(我依稀記起我所信奉不渝的沙特:詩是勝利的語言,散文在於展現更大失敗廢墟後的全貌)
不過令人好奇的是,這裡舉出的幾篇文章幾乎都是得獎之作,分散開來自然個別有味,收錄到集子裡難免一番比較:<第九味>最是清淡雅緻,<石榴街巷>看得令人心驚,<刀工>、<食髓>以及<毒>、<詩人>都顯得太凝重,且失之「甜膩」——很快就嚐出味道來,極其明顯的層次。(套句日本美食節目白爛對白:「這是成熟男女的滋味」?)
所以還是會想起二○○○年十月的時刻,飛機空臨高雄小港機場,金色的海浪泛起層層漣漪,轉車之後,照例是金色的陽光泛起層層漣漪,高雄永遠那樣熱,永遠有說不出的衝動和欲望!但在我的印象中,始終是剛從陰鬱多雨的花蓮離開,手上捧著烏黑沉重的獎座,異常疲憊地在顛簸的路程中,像要散掉的木質人偶,一頁沒一頁地翻著那本厚重的專輯,被所有人讚譽的<第九味>(當然,也還有鄭千慈、楊佳嫻、黃宜君、陳宛萱、邱稚亘、陳昱成、林志光、楊美紅、李季紋、陳思宏、童偉格以及許正平)。
時間變得如此緩慢,我記起曾經在這個城市裡的一切,廿三歲的戀愛,彷彿帶著傷口的天空,即使雲海密合仍舊感到噴射機的淡淡裂痕,那樣刮刺不已的摩擦喲,而我彼時的新戀情百般不順,我站在最後一排的座位旁,車廂裡擺盪不確定的日光燈光痕,我感到巨大且空洞的焦慮。
「有一次父親問起鹹辣兩味之理,曾先生說道:鹹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無鹹但苦不可兼日,況且苦味要等眾味散盡方才知覺,是味之隱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而鹹最易化舌,入口便覺,看似最尋常不過,但很奇怪,鹹到極致反而是苦,所以尋常之中,往往有最不尋常之處,舊時王謝堂前燕,就看你怎麼嘗它,怎麼用它。」(P.26)
而今廿八歲了,再讀<第九味>,還是會想到那些從前的過去,那些無可名狀的,青春,愛與悲傷。
但火車一直隆隆朝前奔去,誰也無法使它停止,儘管明白終究是一段旅程罷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隧道裡的黑暗總令人無端害怕會不會永遠無法通過。
閱讀書目
徐國能(2003):《第九味》。台北:聯合文學。
延伸閱讀
唐捐(1999):《大規模的沉默》。台北: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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