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年四月六日~八日《臺灣時報》<臺灣副刊>
將來——阿品這麼告訴我,將來有一天,他一定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我們坐在那裡,一抹淡金的光線從玻璃窗湧進,分不清是昏黃的燈光還是黃昏的陽光,只覺得刺。
從我們這個方向望去,育幼院裡附設的小溜滑梯前,有一條小黃狗在那裡汪汪叫,也不知道是嫌太冷還是太無聊?
我偷偷瞄了阿品一眼,很想告訴他那隻小黃狗有多麼可愛。可是,阿品看起來好嚴肅,原本那句「我好想出去和牠玩」的話,又只得吞回我的肚子裡。
我把兩隻腳併攏,兩手放在膝蓋上,像阿品那樣,直直注視著前方。那裡有一個高高的講台、好看的鋼琴、亮晶晶的窗子,還有窗子旁掛著一副十字架——好大的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也是亮晶晶的,兩旁的蠟燭閃著光。阿品小聲地告訴我,這是他們育幼院裡平常用來吃飯、作禮拜的地方,通常超過三十個人以上就要嫌擠,但今天卻顯得格外「氣闊輝煌」。
我問他,什麼是「作禮拜」、什麼是「氣闊輝煌」?
阿品沒有說話,暗示我:坐好,不要亂動!
「所以啊,我想,將來,各位啊……」講台上,這時候正有人滔滔不絕地講話。金黃色的光痕從他身後透散出來,彷彿早上第二堂數學課時,神情激動的黑馬老師——禿禿的額頭油亮亮的,很光明的樣子。
但阿品並不這麼認為。他告訴我,像黑馬老師那樣兇巴巴的人,才不會送人球鞋呢——更何況還是耐吉球鞋!
我不由得低下頭去瞧了一眼手上的鞋盒,上面印著「聖誕快樂」,還有一行小字:好像是什麼什麼敬贈的意思?
字印得太小太模糊,害我眼睛看得有點痠。
鞋盒裡是一雙黑底白紋的球鞋,鞋底兩側有一條白色的線條延長到鞋端,銀色小蛇一般的標誌在鞋根閃閃發亮,還有氣墊、雕花——完全就是阿品想要的那種樣式!
阿品這時候又用膝蓋頂了我一下,要我「抬頭挺胸,專心聽講」!
我抬起頭來,台上的男子正講到六龜育幼院的什麼恩典——「沒有雙手也能夠畫畫呢!」那個高亢的聲音這麼說。
我又偷偷看了一眼窗外,溜滑梯前的那隻小黃狗已經不見了,只有樹葉在地上沙沙滾著、前進著,追著樹枝的影子滿地跑,惹得又紅又大的太陽公公好像很寂寞似的。
我悄悄問阿品,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啊?
他告訴我再忍耐一下,演講很快就要結束了。
我又挪了挪屁股,繼續聽眼前無聊的演講,阿品也是,但他坐得比我還要直還要嚴肅——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臉,一雙腳搆不著地,鼻子上卻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鏡,嘴角有一種少見的笑容,是很開心很滿足的那種。
這讓我想起阿品第一天到我們班上的時候,他站在講台上,同樣是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臉,鼻子上同樣戴了一副眼鏡,頭卻低低的,臉上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漠然。
美麗老師介紹他說:「這位阿品同學,是從別的學校轉過來的,各位小朋友,先讓我們用『愛的鼓勵』來拍手歡迎他,好不好?」
我聽見全班響起一陣鼓掌聲,有人在竊竊私語。
美麗老師接著又說:「大家應該都知道這一次,台灣發生了很大的地震對不對?有很多房子都倒了對不對?」
「阿品同學他就是從地震災區轉過來的,大家以後要多多照顧他、和他好好相處,知道嗎?」
「知道!」大家都很高興地用力拍著手,坐在我前面的小丸子是,討厭鬼小新也是,就是喜歡向老師打小報告的潘慧芝也是。
那時候,我注意到阿品的書包好像和我們的不太一樣——是一個草綠色書包,鼓鼓大大的,好像很重,裡面好像裝了很多很多的東西。
「欸,小丸子,什麼是『地震災區』啊?」我輕輕拍著小丸子的肩膀問。
「就是倒了很多房子的地方啊。就是很多人都很可憐地睡在一個帳篷裡面嘛。」小丸子皺著眉頭:「美麗老師前幾天不是才剛說過嗎?」
「喔。」我心裡想,小丸子上課總是比我專心得多。
「丁丁,你上次不是說你也睡過帳篷嗎?」坐在小丸子身旁的五香乖乖回過頭來。
「對啊!」上次我和爸爸還有媽咪,三個人在三峽的深山裡,一起睡過帳篷啊。那天,還有許多叔叔阿姨和我們一起烤肉呢。
我說,我們躺在柔軟的羽毛被上,看著帳篷外的月亮,媽咪和爸爸都說感覺很不錯、很羅曼蒂克。我不太懂「羅曼蒂克」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很好玩很有趣,和平常睡在家裡的時候不太一樣,我就睡在爸爸和媽咪的中間,感覺很幸福、很溫暖。
那麼,五香乖乖問,阿品和他爸爸、媽媽一起睡在帳篷裡,也是很幸福、很溫暖囉?
我還來不及回答,眼前突然出現一大片草綠色,沙沙沙地向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後我看見阿品小小的身影坐在我的身旁,美麗老師說:「童丁丁,你要好好照顧新同學喲!他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要告訴他,知道嗎?」
我心底很緊張,因為在家裡,我沒有弟弟也沒有妹妹,更沒有哥哥和姊姊——從以前到現在,我就只有被媽咪和爸爸照顧的份。
下課的時候,大家都跑來和阿品打招呼。
有人問他說,地震災區究竟長什麼樣子啊?可不可怕?
也有人問他說,他是坐飛機還是坐火車到台北來?
還有人問他說:會不會玩炫光飛碟球,最高記錄可以轉多久?還有,有沒有特別喜歡什麼樣的酷斯拉貼紙?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還有——
阿品面對這些問題,一一地微笑說不知道,就連我從福利社買回來請他吃的金莎巧克力,他也說不要。
他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從草綠色書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中午的時候,大家一起吃營養午餐,可是阿品卻一個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
討厭鬼小新他們交頭接耳說,他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啊,所以才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喜歡打小報告的潘慧芝說,才不是咧,他是從地震災區來的小朋友,所以要住在帳篷裡才想吃飯!
小丸子倒是嘆了口氣,說他看起來好可憐,好像在想家的樣子唷。
正當我們七嘴八舌地揣測著,美麗老師走過來,看到阿品站在走廊上,有些訝異。
她走到他身旁,問他為什麼不進去和大家一起吃飯?阿品頭低低地,聲音細細地說:「我還沒有交營養午餐的錢......不好意思......」
美麗老師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飯啊。」
不過阿品好像很堅持,眼睛一直看著地上,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後來,美麗老師就牽著他的小手離開我們的視線,消失在走廊的轉角底。
我問小丸子說:「美麗老師是不是要去辦公室處罰他啊?」
小丸子說:「不會的,美麗老師人長得那麼漂亮,心地又善良,一定是帶他去吃好吃的東西了!」
我側著頭,望著阿品留在椅子上的草綠色書包,覺得它好像是爸爸種在公寓陽台上的小圓柏盆栽——肥肥胖胖的、油油綠綠,上面還繡著一些我看不懂的字體。
「欸,小丸子,今天那個新轉來的同學好奇怪喲!」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小丸子一起走在紅色的人行道上。不遠處有一個胖婆婆在那裡賣車輪餅:有紅豆、奶油、蘿蔔絲三種口味,奶油的味道從那裡飄過來,牢牢抓住我和小丸子的影子,我們就這樣各自捧著一袋熱騰騰的車輪餅,從胖婆婆的面前離開。
「剛剛為什麼你會說阿品很奇怪呢?」小丸子咬了一口熱騰騰地車輪餅問我說。
「啊,為什麼啊?」我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小丸子會這麼問我。我想了很久才說:
「就是他的書包啊,那個草綠色的書包啊!」
「他的書包怎麼樣?」
「他的書包好大一個耶,裡面好像裝了很多很多的東西……」
「我們每個人的書包也都很大啊!」
「可是沒有他的那麼大嘛,而且他的書包還是草綠色的!」
「那有什麼奇怪?你書包上的酷斯拉貼紙不也是草綠色的?」
「亂講,是螢光色!螢光草綠色!」
「好啦、好啦,跟你開玩笑的啦!」小丸子又咬了一口車輪餅說:「那你有沒有問他,書包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沒有。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好小聲、好像女生唷。」
「可能是因為他今天是第一天和我們一起上課吧?」
「也可能是因為,他今天晚上沒有辦法繼續睡在帳篷裡了。」我說。
「還是他太想念以前的同學,也說不定。」
「小丸子。」
「什麼事?」
「妳有沒有去過白河啊?」
「什麼地方?——白河?在宜蘭那邊嗎?」
「不是啦!」我揮著手:「是今天阿品告訴我的,他說他以前住在白河,他是從白河鎮來的。」
「哦——」小丸子又低頭咬了一口車輪餅說:「好特別喲,白河——不知道白河在哪耶?」
回到家裡,我問爸爸,白河在什地方啊?
爸爸說,那是一個出產蓮花很有名的地方,每年七、八月份都會有好吃的蓮子還有蓮藕大餐。
我又問他,蓮花是不是就是植物園裡種在池塘底的那些東西?
爸爸放下報紙,皺了皺眉頭說,大概是吧?他說,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是老師要你們明天作的功課嗎?
我看他好像很累了,不想打擾他繼續看「章小蕙情慾尺度大解放」,於是就一個人跑去樓上查地圖,可是地圖上畫得一片花花綠綠的,字印得又小又亂,我看得頭都暈了。
最後,還是沒有找到白河在哪裡。
第二天上寫生課的時候,美麗老師帶我們到植物園裡畫畫。
阿品還是同樣背著那個草綠色的書包,臉上還是戴著厚厚大大的眼鏡,看得出來他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我們圍在植物園裡的大池塘旁畫畫,阿品圖畫得很好,那些花啊草的都被他畫得很像。
我說:「你把蓮花畫得真美。」
阿品聽了糾正我說,他畫的是荷花,不是蓮花,因為蓮花是不會浮在水面上的。
「它會探出水面來。」阿品說。
為什麼?
因為那是蓮花凋謝後會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蓮房」,蓮房裡面最後會生出蓮子,蓮子含有維生素C、蛋白質、醣類,可以鞏固腸胃、去除寒熱,而且蓮花「出汙泥而不染」,長得「亭亭玉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我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什麼「蟹腕醃」、什麼「粗魚泥」——我問阿品說,那是
什麼東西啊?它們可以吃嗎?味道好不好呢?
阿品朝我笑了笑,放下畫筆,從他的草綠色書包裡,小心翼翼捧出一朵植物來。
我看了嚇了一跳!以為他是在變魔術——因為他的書包居然可以裝得下這樣一個綠色的東西!
我張著嘴,覺得很不可思議,那東西上面還有一片綠色的葉子,葉子上奇特地冒出一小顆一小顆的水珠來,它們從這邊滑到那邊,在透明的花瓣和綠色的葉子之間溜來溜去,看起來非常新鮮、非常活潑。
「哇!」
這就是蓮花。阿品說。
我輕輕撫摸著那朵被他叫作「蓮花」的植物,它似乎會動,一顫一顫地,水珠落到我的手心上,花瓣搔著我的掌紋,很冰涼、很溫柔的感受。
我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它,一股清清涼涼的,好像蒟蒻冰棒那樣的味道傳送過來。
「阿品,為什麼你的書包裡會放著一朵蓮花呢?」我很好奇地問:「而且,為什麼它都不會折到?」
阿品沒說什麼,自顧自地從那個草綠色的書包拿出一瓶礦泉水,然後咕嘟咕嘟地澆在那朵蓮花上,然後又咕嘟咕嘟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來。
「諾,給你。」阿品在我手裡塞了幾顆圓圓亮亮的玻璃珠,它們表面是透明的,裡面卻有一條一條不規則的花紋,放在太陽底下還會閃閃發光,而且同樣散發著一股清清涼涼的氣味,就像剛剛那朵蓮花一樣。
不要告訴別人喲。阿品小聲地對我說,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我向他點了點頭。
放學的時候,我和小丸子照例走在人行道上。
我說:「好奇怪喲!」
「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小丸子問。
我們依舊捧著一袋胖婆婆烘烤的車輪餅,一邊吃著一邊說。
「就是那個阿品啊——妳看!」我把阿品給我的那些小玻璃珠子放在手上,伸出來給小丸子看。
「哇,好漂亮喲!你去哪裡買到這些東西的?」小丸子問。
「是阿品給我的。」
「真的好漂亮,是很好看的彈珠!」
「彈珠?」我不懂。
「對啊,就是那種爸爸、媽咪,他們小時候在玩的東西啊!」
「妳怎麼知道?」
「我爸爸的書房裡也有這些東西啊!而且,上次去淡水老街玩,媽咪還買了彈珠汽水給我喝哩。」
「喔。」我覺得小丸子真不愧是學藝股長,什麼事情都懂得比我多。
「對了,阿品為什麼要送你這些彈珠呢?」小丸子咬了一口車輪餅:「還有,他怎麼有這些東西的?」
「這個啊,」我偷偷看了看四周,告訴小丸子說:「我告訴妳唷,妳不可以告訴別人喔,就是啊,阿品的書包啊——」
「他的書包怎麼樣?」
「他的書包啊——」
又圓又大的太陽公公把我和小丸子的影子拉長了,像兩個打手語的巨人,又像無聲的皮影戲,興奮地揮舞著手腳,兩旁的行道樹嘩嘩作響,奇怪的是,一點風也沒有。
遙遠的天空一會兒藍、一會兒黃,慢慢地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紅色的天空盡頭,有一個草綠色的身影悄悄走過,似乎是阿品揹著書包,又好像是巷口榕樹伯伯飄啊飄的鬍鬚。
它們在陽光底下全部成了不起眼的黑影。
隔天一大早的自習課,我才剛踏進教室門口,便看見自己的位子被討厭鬼小新、還有喜歡打小報告的潘慧芝佔據著。
他們七嘴八舌圍住阿品問:為什麼他的草綠色書包可以放那麼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炫光飛碟球第三代、最ㄅㄧㄤˋ的泰山威力卡、最新一批上市的口袋寶貝貼紙,還有大熊老師上生物課時候說過的蝴蝶蘭、m&m巧克力……
阿品沒有說話,小小的臉低低地,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
我跑過去,把討厭鬼小新還有其他人推開,生氣地站在座位上問他們:這些消息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討厭鬼小新說是潘慧芝告訴他的,潘慧芝則說是喵喵告訴她的,喵喵則很委屈地說是小胖昨天打電話到她家裡——最後箭頭落在五香乖乖身上,她怯怯地說,昨天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小丸子……
這時候,美麗老師來了,我們趕快回到座位上坐好,假裝很認真地在寫作業。
我偷偷瞄了一眼阿品,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嘴角有些下垂,眼睛濕濕的。
我心底有些擔心,因為在植物園的時候,我們明明講好了「不要告訴別人」的,可是現在……
「欸,小丸子,妳怎麼可以這樣?我們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有些生氣地問——都怪小丸子不好!昨天我已經告訴過她: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了啊。
「我……我其實也沒有那個意思嘛!」小丸子結結巴巴地反駁我:「是昨天路上剛好碰到五香乖乖,她問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我一不小心就……」
「ㄏㄡˋ!」我用力地跺了一下腳。
這時候,一旁的阿品連忙伸手阻止我們兩個,他勉強地微笑著勸我們不要吵架。
他說,他其實沒有不高興,他只是肚子痛而已。
我聽了趕緊舉手告訴美麗老師。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