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三年十一月《二○○三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得獎作品集》
(本文獲二○○三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短篇小說佳作)
第二個故事:臭美的大便(關於一對戀人的)
女孩說:「真希望這輩子可以讓我看見,真正的一整個天空的流星雨。」
男孩沒有搭腔,空氣裡有一種寧靜的氣味,草地上的露水晶晶亮亮,一對老夫妻從旁走過,男人說:「眼前的霧都起了。」女人回答:「是啊,就快下雨了哩。」
氣象主播依舊露出一貫燦爛的笑容,說是今日萬里晴空,是觀星賞月的好天氣。
好天氣也必須搭配一點好心情,更遠一點的畫面,一群年輕人聚集在眺望台,海面上恍恍惚惚的漁火閃閃爍爍,再過去,是金山與陽明山,看不見月亮,就是星子也很見少了,只有一種想像,想像中的流星、愛以及願望。
男孩說:「火快熄了。」
女孩坐得更近些。
他們的身後矗立著一把被遺棄的烤肉火把,熠熠的光照凌凌擾擾,如墜入人間的星子濺出縷縷餘韻,霧從海面輕輕托起沖天炮炸響天空的極大喧鬧。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應該更浪漫才是的嘛。
男孩的指尖悄悄溜到女孩肩上。沉默中,女孩虎地衝進黑闇裡大叫:「喂!不要再放鞭炮了好不好?煩不煩啊?吵死人了!」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一片寂靜。每個人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許久以來不曾面對的肅然。
這時候,男孩手裡兀自揣著一條幸運帶,紅黃藍綠的鮮豔,卻猶豫著一個動詞的使用。
(他們認識多久了呢?)
「我愛你。」女孩說。
「我也愛妳(的身體)」男孩說。
關於愛情的確認,究竟是透過一連串精細的步驟,抑或出自一次簡單的手勢?從認識、交往、結婚、生子——「執子之手」,似乎是這麼意味:平安,即幸福。
幸福的時光不在那些大風大浪拚搏,幸福的時光在戀人眼底輕輕流動,幸福是夏夜晚風裡,兩個人話也不說,有貓躡足經過,那樣回想起來擁有一個「啊,那天就是我們定下來了」的動容……
誰知道幸福的真諦呢?
「但是,何以說,我們的幸福無法存在於崎嶇小路,卻肯定徜徉於碧海藍天?何以說,幸福不是一連串的驚濤駭浪所衝撞所拉扯,卻是百年一日的恬淡?」
空氣裡,依舊飄浮著寧靜的氣味。
他們彼此低聲交談:
「聽說東海宿舍就好像山頂洞人那樣啊,在牆上挖一個洞耶。」
「考上......世新和文化,都不是很好的學校,不過最醜的泥濘搞不好會生出最美的繁花啊。」
「聽說妳後來得獎了是不是?」
「像你這種感情線,你煩惱一定很多喲?」
「也許,總有一天,也許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們都會變得和現在不一樣。」
終究是耳語。
之後,也許各自飛翔互不交集,也許相忘江湖他鄉偶遇,年輕的情懷哪能夠一輩子當真?
然而在當時,那畢竟是兩樣的——一輩子沒見過滑翔翼,一輩子不知道生活在一個小漁村的滋味,一輩子第一次迎接晨曦醒來......就是那麼美、那樣純粹,什麼都還未經歷的,卻已是輕舟萬重山。
年輕呵,真傻,卻也真好。
明天吶,明天醒來就是下一個世紀了。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天跳也跳不動了、心也倦了老了、什麼都看透了,那該是怎樣的情況呢?
女孩說:「真希望這輩子可以讓我看見,真正的一整個天空的流星雨。」
眼前漫起一片大霧,一對老夫妻緩緩走過,草地上的露水迷迷濛濛。
「欸,我們明天要期末考耶!」男孩看著女孩,突然這麼說(敘述直轉急下的):
「不過,如果說不分手可以,只是今晚,我不想洗頭!」
從遠方開始,哭聲斷魂。
第三個故事:其實我很怕黑
其實我很怕黑,她說。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也許和我小時候的記憶有關。
(怎麼說呢?)
好像是有一次,我和我弟弟到學校的後山去玩——我們那個學校,它是一個擁有一大片森林的偏遠國中,全部人數加起來不超過四十人,太冷清了,所以校內到處有鬼的傳說——那個後山的防空洞,據說當年躲美軍轟炸悶死了好幾百人!(那麼慘?那一定很恐怖了!)
那裡平時大門深鎖,鎖鍊全生鏽了,鐵鏽看起來像是不規則的鬼臉,同學們都說,每到月圓,附近總會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哭聲,直透背脊。
(然後呢?)
然後啊,那天下午,我弟弟不知道向誰借的膽,他說:姊,我們到那個防空洞裡面看一下好不好?
我嚇了一跳:「你發神經喔?那個地方死過人喲,隨時會有鬼跑過來掐住你的頭和腳喔!」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我弟弟已經把大鎖撬開了,一隻腳正準備跨進去了。
「好奇怪喲,」他說:「我才碰了它一下,那個鎖就這樣嘩啦碎掉了!」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往裡面推,我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鐵門這時候關上,怎麼撞也撞不開!
(那妳怎麼辦?)
只能向前走了啊。
我緊緊握著我弟弟的手,感覺自己的肩膀一直有水滴落,腳下同樣一片潮濕,我小聲地問我弟弟,是不是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但他說,他只看到了轟炸之後的美好。
我問他那是什麼意思?
他說,姊,妳不覺得這裡很安靜,安靜到讓妳彷彿忘了自己還是不是活在世上?
「對啊,」我又氣又怕:「死過好幾百人的地方誰敢吵!」
我弟弟沒有出聲,拉著我走了好遠好遠,好像他本來就知道黑暗裡的任何一條路,好像他從來就清楚那裡面有一個什麼驚人的秘密?
我們走了好久,看見光——奇異的光,眼前突然出現一整片明明亮亮的風景,流雲飛散,微風亂竄,宛如一幅電影特效的畫面,草地上幾隻小狗露出舌頭朝我們撒嬌,蝴蝶飛入花叢,鳳仙花的種子頓時彈跳滿天!
我完全無法置信,錯愕地看著我弟弟:「這就是你所說的『轟炸之後的美好』?」
「也許。」我弟弟說:「不過,這和我本來的預感不太一樣。我想像中的寧靜,應該是核爆之後的那一種安祥——所有的人事都被夷平了,所有的勾心鬥角也都被摧毀了!世界上的階級與人種,它們被重新分配,不再有哀傷,到處和諧。」
啊?
我全身僵硬(他是在說笑嗎?),緊緊依靠著他的臂膀,手裡感覺到他掌心厚實的溫度。
「姊,妳知道嗎?」我弟弟這時候突然定定地轉過頭來看著我(像電影男主角看著女主角那樣):「就算是死過人的地方那又怎樣?最起碼,我還和妳在一起,我們相處在同一個空間裡!」
兩人一命。
在一個極度陌生的空間裡,有一個男人和妳如斯親近、面孔與身體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他緊緊牽著妳的手、維護妳、誓死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儘管他只是妳弟弟,是和妳同出一個血緣的手足,但那樣巨大的震動......
(妳弟弟,他何時變得那麼早熟的?)
我弟弟又接著說:「姊,妳一定覺得很奇怪對不對?可是我很早以前就這麼下定決心了,這輩子非妳不娶!就算將來無法和妳長相廝守,也希望妳永遠不要流淚!」
(他的意思是,他愛妳嗎?)
(他是在向妳表白吧?)
(他會不會是個神精病?)
我當時非常激動,因為我和我這個弟弟,我們算是同父異母......所以平常在相處上,總有那麼一點不同於一般姊弟的感情,並非那種曖曖昧昧的陰暗,而是在某一個時空裡,妳突然會和他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或者撿鋁罐的時候,他的手碰到妳的,然後你們兩個都浮現那麼一點心動的感受......
(啊?)
也許,我也是愛他的,只是長期以來我逃避著罷了。所以說,關於姊弟或者兄妹,那之間不是輕易能夠被區分為這不是愛、那才是愛的加減乘除吧。
好比說,愛情裡的愛才是愛嗎?結婚以後的算不算呢?親情呢?好朋友之間的呢?
「所以說,妳才怕黑?」男人粗嗄的聲音在一片漆闇裡響起:「這和妳怕不怕黑又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在黑裡不依賴視覺,所以我們的愛情可貴。」女孩說。
「那天,或許是一次奇異的經驗,防空洞裡出現那麼一大片前程似錦的美好景象,你不覺得這是個現代桃花源的寓言?」
「你難道不質疑,自己可能曾經發生過一兩次這樣夢幻的冒險,你原本相當恐懼,以為見鬼了,事後回想起來,卻深深愛上那個遺世獨立的畫面,然而它再也不會出現了,所以你千方百計地想挽留它,讓它成為永恆的景致?」
女孩說:「不管怎麼說,這樣的經驗確實讓我遇上了,而且我完全相信它的存在!我希望它能夠成為我記憶裡的一次唯一,我害怕一個人面對那樣神秘的真空情境,我無法和另外一個人共同在黑裡回憶那一段神秘感受!」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
男人想。天空微微發亮,四壁關得嚴嚴的窗簾像一道道招魂幡,幽黯,蒼白,角落裡的冷氣一搭沒一搭抽轉,菸味香水味交纏如慾望歡愛,所有的旅館似乎都是一個基調:
安靜,並且寒涼。
他看著女孩終於睡去的甜美背影,潔淨的臉龐垂掛未乾的淚,想起那麼幼小的時刻,每每和妹妹吵完架的稚氣……
那是冬季裡的最後一個早晨,他們是露水相逢的一對都會男女,柳絮翻飛,時節到了自然抽芽、生長,並且不斷生長。
沒有人能夠明白人世間的複雜,卻往往歷經其中的多層次。
他把錢輕輕塞到她的手裡,陽光開始往前移動。
他繞過走廊,走出大門,回過頭去,看見旅館頂樓高高懸掛的窗口裡,隱隱約約鵝黃的光影,彷彿一朵小花臨曦乍開,明滅晃動。
「其實我很怕黑。」
他沒來由地想起女孩說過的話,自顧笑了起來,總覺得那像一句戀愛裡的華麗台詞,而他們是舞台上極其墮落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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