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八月號《野葡萄》第二卷第八號(改版前之末代版)
這一天,公主醒來,發覺哪裡似乎不對。
陽光美好,大地晶亮,鳥禽悠悠鼓動翅膀,婉轉的歌聲溜溜穿過門前翠綠的椰子樹……公主推開窗,遠方的山勢淡藍剔透、海風掀起一股潮濕的氣味,就連那座尖尖的白色教堂也未嘗改變,一切那麼自然,並且沒什麼兩樣。
這個春天的早晨,一切悠緩,如昔。
然而公主並不這麼想,她拉緊身上的高領紅袍,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
「瑪麗亞!瑪麗亞!」她高喊起來。
「公主!公主!」高鼻子的女人推開門,尖叫:「公主,妳!——」
「妳終於醒來啦!我的老天爺!」高鼻子女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眼角流出激動的淚,流了滿臉。
公主心底納悶,她不就是簡簡單單地睡了一場午覺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才怪哩!」被喚作「瑪麗亞」的女人說:「妳已經睡了好久好久囉!」
「好久?」公主詫異著,發現面前的瑪麗亞變胖了,身上的衣服有點髒、有點舊,脖子後方的衣領透出一大塊黃色的油漬——完全不像原本乾淨亮麗的女侍從!臉上的皺紋像一支拖把,手肘失去原有彈性的光澤!
「對啊,妳才知道咧!」瑪麗亞說:「自從妳一睡不醒後,妳爸媽傷心之餘,把妳送來這個地方,想說看看會不會有奇蹟出現?結果,一開始,他們還每天派人來探視,誰知道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居然不見人影啦?」
「那王子呢?」她環顧四周,陳舊的木質地板透出寒冷的光,從腳板竄升上來的涼意飽含了生靈的氣味,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她明明記得房間裡有柔軟的地毯,地毯是阿拉伯進口的波斯絨;牆壁上有溫暖的火爐,火爐底下是黃金打造的圖案,而現在,被隨隨便便塗上一層白漆,一無所有!
「王子啊……」瑪麗亞挑著眉,聲音突然低沉下來:「王子……」
「怎麼了?」公主有些心驚:「出了什麼事情嗎?」
「他也和妳一樣,一覺不醒了……」瑪麗亞說,緊緊捏住衣角。
怎麼會呢?她心口怦咚一跳,她不是才剛躺到床上幾分鐘,怎麼這一刻醒來,世界全亂了方寸?
「我究竟睡了多久了?」公主對著鏡子抿抿嘴,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兩條法令紋像一隻拍翅的鷹,她的臉上有凌亂的蒼老——所謂老的感覺原來是這樣:乾、皺、縮,她舉起手來摸摸自己的臉,一滴眼淚晶亮地滑到頷下。
幾隻透明的小魚紛紛自眼前游過,水族箱裡的海藻這時候開始枯萎。
這時候,公主已經四十五歲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多年來,她的青春全在夢裡度過,而她完全不記得躺下之後發生的一切!只模模糊糊感覺到,一股沒來由的倦意襲上心頭,頭一歪,就在枕頭上迅速閉起了眼睛。
她還記得在那之前的結婚紀念日。
她和王子對坐在寬廣的餐桌上,燭光搖動,窸窸窣窣的蕨類在泥土裡抽長,而他們沉默,他們緊挾心事,彷彿封閉在兩個玻璃瓶裡的昆蟲,撞破了頭也只剩無聲的血花。
王子舉杯說:「敬妳。」
「敬我們。」
一陣長長的寂靜突然卡在他們喉嚨,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有意無意地撥動頭髮,幾絲髮梢落到桌上,蒼白的,灰的——沒想到歲月居然說老就老,感情也是?她抬起頭來看看王子,頸部同樣起了變化,甚至看得見褐斑點點……凱撒沙拉微酸的滋味輕輕徘徊在舌尖,她感到自己心裡同樣升起一陣微酸的驚動。
「今天……」王子喝了一口湯:「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模樣?」
她沒來得及細想,錯愕地發現他喝湯的聲音嘖嘖嘖,像動物性的吞食——他們初次認識當天,他還斯文地一片一片撕著麵包吃哩——她不免疼惜地摸摸自己開始老了的手臂,毛躁的皮膚彷彿毛躁的情緒。
嘖嘖嘖,嘖嘖嘖嘖,她突然明白,他們已經是老人了,老得無法再令人想起「從此,公主與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今天的生菜有點老啊?」
「生蠔不夠新鮮,失敗。」
「還說呢,兔子肉好腥!」
就是這類再平常不過的對話,不是天使的發音,也不是平凡無奇的嗓門,就是不冷不熱,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們走著走著,居然走進了用過即丟的偶像劇,情節簡單,並且俗濫。
「老實說,」她突然很想問問他:「你還愛不愛我?」
但她終究沒有勇氣開口。
一如現在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稀疏的頭髮、緊閉的眼,額頭上的皺紋也跟著沉靜地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了。
她輕輕在他的耳邊喊了幾聲,沒有獲得任何回應,忍不住摸摸他的臉——曾經擁有那樣俊美的線條,怎麼突然就鬆垮了?
她還記得他們那天吵了幾句,臨睡前,他向她說「相信我,我真的愛妳」,結果就這麼再醒不過來了?
「簡直像個活死——」瑪麗亞悲傷地站在一旁,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想起年輕的時候,遇見一個人,愛上對方的溫柔,以為那就是一輩子;等到年紀稍長,愛情的考慮變成「身高、體重、收入」,裡面終究仍有那麼一點點真心;再過幾年,婚姻等同「找個伴」,一切便歸為平淡無奇了。
最初的時候,愛上一個人——無論是光明或落拓——憑藉的不正是一番勇氣嗎?
她坐在這個屋裡,看著昏闇的牆壁,突然湧上一個驚悚的念頭:是啊,他不會再醒過來了!他早就死去了!一如他們過早投入的愛情,很快便發現它的樣貌如此殘破,而他們的熱情已經消退得無影無蹤!
終究是曾經親愛的戀人,思念還是會形成心底的一把火——所謂快樂,所謂幸福,也就是對於未知情況的想像,叫她如何能夠接受,曾經相處多年的一個人,就這麼再也喚不回?
於是她找上巫婆,借由法力,希望可以問出王子的意識存在何方?在那個世界裡,是否過得快樂?
極其明顯的,這註定了一場悲劇的發生——所有故事裡的巫婆代表的不正是邪惡勢力?不正是有了巫婆的破壞,才得以凸顯愛情的偉大?
「從年輕的時候,妳就是這個樣子,」王子略帶責怪的口氣:「為什麼要這麼衝動呢?」
「就算找乩童也比巫婆強啊!」
這有什麼差別嗎?公主在心底抗議,原本她想像著他們會有電影般生離死別的激動,或者說得更浪漫一點:「媲美第六感生死戀!」結果呢——真正見了面,看到他,突然一腔熱情便消失了!隔了那麼長遠的年歲,全球溫室效應越來越嚴重,然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一不開心就罵起人來的,長得還算俊帥的男子,唯一的變化是聲音蒼老了許多。
「我也是為了能夠看見你啊!」她忍不住反駁。
「可是……」王子牢牢盯著她看,彷彿她臉上生出一道難看的疤。
「變醜了是不是?」她問:「所以,你不喜歡我了?」
「欸,妳還是老樣子!」王子輕輕嘆口氣:「妳老愛問這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對你來說,我是『有的沒的』?」公主叫起來:「我這樣千辛苦萬究竟為了誰?」
「妳又來了!」王子雙手一攤:「我們在一起也好久了啊!」
「在一起?」高八度的女音。
「就是生活嘛,怎麼說呢——」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一覺不醒!」公主嚷著:「生活生活!你告訴我,我怎麼和一個『鬼』生活?」
這句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所謂「陰陽戀」,愛上的究竟是「那個世界」裡的那個人?或者是,按照「這個世界」的模樣照樣造句搬演過去的一齣戲?
愛與不愛,那又如何?愛上一個人,失去一個人,不都需要等同的勇氣嗎?王子說。
「全都有你的藉口!」她忿忿地瞪視王子,不願意相信他真的變成一具輕飄飄的「靈魂」了——大眼,高鼻,薄唇——她告訴自己,她走入的其實是他的夢境,他們在夢裡相遇,她原本希望有不一樣的感情發生,但她發覺徹底失敗了!
激情一旦過去,就連恩情也變得很模糊了。
然而在她的想像裡,愛情發生的時候,也許正是這樣的景象:一個醒來的午后,男人望向窗外,雲靄翻騰,風雨欲來,然後他跑下樓,在另外一幢遙遠的城堡前等待她的出現。
雨聲千軍萬馬,男人把臉抵緊雨傘,一個人安靜地在街上想起那些親密,那些光潔凝凍的親愛,直到雨停了,天光沒入夜色了......也就是男人即將放棄的同時,她出現,然後他們緊緊相擁......
「早知道是這樣……」公主挍著手巾,幾乎要把那句出話喊出來。
(早知道是這樣,就永遠讓你睡死好了!)
(但她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所謂恨,就像一把箭,總有一天射向自己,插滿的全是淋漓的哀怨。
公主重重地、輕輕地揉捏著自己的掌心,掌心的那一顆黑痣陷落到一片蒼白裡;鬆開手,倏忽又浮現在血色豔豔的紅潤之上。彷彿那些逝去的青春與人生,脈絡尚未分明,隨即淹沒在一片濃稠的無聲底。
「為什麼我們最後會變成坐著吃飯,卻說不上幾句話、吃完飯就想睡覺、睡完覺又想吃飯的戀人?」
有一瞬間,她又看見了王子頸部的褐斑點點。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她想,外面的世界已經走到數十年之後,而他們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相對無言,甚至無法再興起任何的激情!
這是冥冥之中的懲罰嗎?無論在哪個世界裡,他們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戀人,即使是「陰陽戀」,恐怕也喚不回什麼了,只是徒增兩人對於昔日戀情的加倍想念罷了。
「怎麼辦?如果我一直沒辦法回到原本的世界怎麼辦?」突然地,王子著急地盯著她看。
她撇過頭去。房間裡,不知道從哪裡破了一個洞,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像她心底的空洞,她發覺他們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於是她站起身來,任由王子在身後拚命地叫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到離開「那個世界」之前,她都未嘗回頭的,眼淚在眼眶裡輕輕打轉。
然後,對著王子如死去般沉睡的面容,她流下淚來。
但說也奇怪,從鏡頭上看起來,這一刻她的身子卻比那些孩子們還小,還小,並且不斷在縮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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