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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30 09:17:58| 人氣75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想我那些親愛的貓咪們】貓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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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二○○四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佳作








我娘常說貓最刁,狗最鈍,狐貍最不要臉——最後這一句話聽在耳裡,很有那麼一點罵人的意味——雖說我沒見過狐貍,可是「狐貍精」我是碰過的。


那時候,對方跑來我家鬧了幾天幾夜,最後被一隻俄羅斯藍貓給嚇跑了。從那天起,我娘逢人便誇讚貓的好處,反倒是我父親變得更加憂鬱,尖削的臉龐不知何時多了三條淡淡的抓痕。



「他啊——」我娘欲言又止,把碘酒放回抽屜裡,她的手肘同樣浮現三條淡淡的抓痕。


這些身體上的細小傷疤,向來被我們視作司空見慣的事,特別是虎口掌心之類的細皮嫩肉,往往掛彩時還來不及尖叫,貓已經一溜煙跑遠了。血絲一點一滴從劃開的傷口綻放成花,我和我弟弟忍住疼痛,開始抓貓、教訓貓,往往弄得家裡乒乒乓乓像拆房子,我娘急著喝阻:


「還打、還打?是誰先欺負誰?貓那麼小,你們下手有沒有多想一想哇?」


然後我們放下手中的拖鞋、蒼蠅拍,不甘心地看著三隻貓咪全聚縮在我娘的腳邊,長長的尾巴向上豎起,呼嚕呼嚕磨蹭,不知是撒嬌還是勝利的示威?


我娘蹲下身來朝牠們頸部輕輕搔癢:「好乖喔粉圓,芝麻最棒了!來,地瓜不要跑嘛,讓媽媽抱一下!」



始終是拉長的搖搖晃晃的鏡頭,記憶裡,我娘彼時屈膝的身影看來極為寂寥的,偌大的客廳從窗外投下橘金的光照,所有擺設形成纖弱的暗影,三隻貓喵嗚喵嗚跳上跳下——其中一隻甚至倚偎在佛桌的香爐旁——徒留我母親殷紅餘暉裡的蹲坐姿態,瘦小的肩膀動也不動的,不知呢喃些什麼。



三隻貓的名字全都與食物有關:「粉圓」通體皙白,獨獨臀部下方生出一塊黑色的斑,肚子像剛發脹肥軟的粉圓,因此招徠許多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牠是不是懷孕了啊?」誰知道最初的時候呢——最初,牠是一隻優雅的貓,矯健,並且身骨緊實。


至於「地瓜」,又黑又黃又白,是動物圖鑑經常提起的三色貓,臉龐兩坨深褐色的花紋是一時興起的塗鴉,個性膽小而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急急忙忙往沙發底下鑽,偏偏露出一截尾巴在外頭擺動,使得我和我弟弟很早就理解何謂「鴕鳥心態」。


最後的「芝麻」——我娘在一個下雨天的夜裡遇見牠,奄奄一息的樣子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把牠吹跑。當時醫生斷定活不了囉,然而我娘堅持再觀察一個晚上。第二天,診所準備打烊了,小貓從保溫箱裡奮力站起身來,朝我娘稚嫩地喵叫,連一旁掃地的歐巴桑都睜大了眼。



「你家三隻貓的來歷,聽起來簡直就像那個什麼——什麼啊?」美珠阿姨每次來我家,總會勾起她幼時對貓的回憶。我們全眨眨眼專注地期待她接下來的故事,可惜她從來說不清楚那個傳說的面貌,以致於我和我弟弟只能咀嚼著她帶來的各式糖果,兀自想像屬於童話的冒險,然後和貓玩得不亦樂乎。


這時候,我娘會從廚房端來水果,看見我們得意忘形的模樣,不禁怒斥著:「細人愛煞猛讀書!」意思就是要我們趕快到書桌前寫作業。


只要美珠阿姨一來,我娘便催促我們回房間,偶爾可以聽見狹長的甬道對面傳來低低的哭聲,或者巨大破碎的什麼被砸毀的驚心!彷彿私下進行的一樁祕教,有幾次,隔著客廳明滅不定的燈光,幾隻貓在我娘房門外來回嗅聞,門縫底下鑽出幽幽的嘆息:


「白白夫妻做了這麼多年呵……」

「如果我還年輕……」

「如果……」

「走開!」



我娘在裡面吼著,嚇得貓伏低了身子,奔跑,砰砰砰砰,我也邁開腳步躲進廚房外的陽台邊,鐵欄杆上擺了一株松柏盆栽,瘦弱的枝幹虯擾纏崇,我的心也糾成一團,直到太陽完全隱沒在雲的彼端,我的手心仍舊不由自主地發冷。


我試著推開門,一股飽含生靈的陰鬱氣息迎面襲來,床鋪上凹陷的竹席勾勒出隱約的人體形狀,空氣中飄浮著薄荷腦與撒隆巴斯的辛涼,矮櫃,佛珠,瓶瓶罐罐,全家福,觀音大士白衣神咒——風穿過半開的窗,吹動啪啪翻飛的日曆,吹起滿室溫熱的乾燥——我坐在床沿,凝視照片中的我、我弟弟、我父母親,發覺房裡的擺設一如往昔,沒有混亂,也沒有瘋狂。



那個早晨,我娘去了獸醫院。我弟弟在學校上課。我父親——我其實不那麼清楚,他究竟在不在辦公室?我娘總是在提及他時,露出絕望但不得不強忍悲傷的神情——整個房子空盪盪地,恍恍惚惚闖入了一種悠緩的時光,一切慢慢地沉靜下來,一切也輕輕地輕輕地浮升。


這時候,候玄關響起一聲乾淨的清脆,但那不是期待的人氣,是風的惡戲。


這時候,一隻貓出現在甬道盡頭,拚命朝門外叫喊,凌凌擾擾的光粒透過遙遠的鏡頭看來極不確定的,全部的畫面皆隱匿在漆黑的甬道之中。


這時候,獸醫院裡的手術檯上有一隻三色貓,無助而委屈地發抖。



穿著白大衣的獸醫師抬起頭來,似乎想到了什麼,告訴我娘:「對了,這隻貓沒有子宮喔。」


「怎麼會沒有子宮呢?」我娘焦急地撫摸著貓。


「沒有子宮並不代表不健康,只是以後可能就沒辦法生育了。」


「那怎麼辦?」


「還是多注意牠的飲食習慣吧!」醫生答非所問地說:「這個比較重要啦,不然牠下次又要吃進橡皮筋!」


就這樣,我娘抱回腸胃不適的地瓜,為了防止手術縫合後的傷口遭到舔舐,醫生在牠的頸部戴上了一個喇叭狀的塑膠圈,像那一季大膽而反叛的高領裝。或許出於自衛的本能,一連幾天,地瓜對我們一家人充滿了敵意,只要稍一靠近,牠便怒氣沖天地倒豎黑毛。


「來嘛,地瓜乖嘛!」我娘拿起乾貓糧,撮尖了嘴,哄小孩似地:「來嘛!」


貓還是跑開了,徒留客廳滿地潔淨的磁磚倒映出錯落的光影,一冷一熱,一如我娘眼底閃爍的表情。她獃愣在原地看了半晌,最後霍地站起身來,把飼料盆擺回牆邊,一個人倚在沙發上,任由佛桌前的線香一寸一寸短少,四周黑暗很快蒙上她的眼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墨色裡,她喃喃自語幽微的心事。


我父親踏入家門時,對於客廳依稀可辨的人影似乎有些吃驚,他說:

「妳怎麼還沒睡?」


「現在幾點了?」我母親問。


「今天應酬真的好累。」我父親鬆開領帶,酒氣與香氣逸出領口翻過甬道,悄悄鑽入失眠的我的鼻子。


「現在到底幾點了?」我母親還是那句話。


「我真的去應酬了!」我父親提高音量,一個濃烈的酒嗝像過期的薑汁汽水剛開瓶時,冒出的氣泡響亮而有點刺辣,微酸的刺辣。


「我說,現在到底幾點了!」



我摀住耳朵,聽見一種屬於墜入深淵的靜謐,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枕頭的另一端,我弟弟歪著臉睡著了,那麼幸福而天真的臉龐,完全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正有激烈的變化闖入這個家,他甚至大剌剌地磨起牙來。


尖銳的磨牙聲刺穿著夜,連帶我內心的不安也被刺穿。幾隻貓躡足而來,像我父親躡手躡腳的夜歸,但他似乎不需要家的守候,自從另外的那個女人出現後,我父親和我母親之間的陰鬱繃緊成一條堅韌的鋼絲,稍一彈動就能夠發出刮厲的聲響,嗡嗡嗡嗡。


黑暗中,一隻貓跳到我盤著的腿上磨蹭,呼嚕呼嚕的喉音低低迴響在空寂的房間裡——一下子停止了,恢復到無聲的狀態,彷彿一口氣猛然噎住,只剩下夜的沉重壓在心上,「砰」地極重極重的關門聲搖盪了整個星空,長長的闃靜是地面拉長的月光。


第二天早上,我父親低著臉在餐桌上喝豆漿,偶爾問我學校裡的功課趕不趕得上?或者糾正我弟弟吃東西的不雅姿態,然而大部分的時刻,他都目光無神地望向桌面或遠方。


我發現他臉龐上原本的三條抓痕變得更深了,而我母親煎蛋的手肘同樣出現三條新豔的抓痕,他們兩個人似乎很有默契地,誰也不看誰,誰也不避開誰。



貓在客廳裡聞到食物的氣味,紛紛往廚房移動,我搶在我娘起身前,夾了幾片罐頭鮪魚餵給牠們。其中嗜吃的粉圓最是積極,露出尖利的牙齒試圖搶食。我還要從餐桌上拿點東西,卻被低沉的聲音制止了:


「餵牠們吃貓乾糧吧,人的食物含有太多的鹽和糖,對牠們腎臟不好!」



我怔了怔,抬起頭來,看見我父親面無表情地盯住牆上的日曆,他不是——他難道——他已經放棄了對貓的理睬,不是嗎?有多久的時間,他未嘗問起有關貓的事了呢?他還記得家裡的幾隻貓叫什麼名字嗎?



我放下手中的食物,把貓統統趕到客廳裡,想起最初被帶回家裡的那隻暹羅貓——四肢修長,一雙上揚的杏眼充滿了神祕的東方味——那天,我們全好奇地圍在這隻低吼的小生物旁,餵牠喝水、餵他吃幼貓罐頭、逗牠玩,亦步亦趨跟在我父親身旁,試圖扮演好盡職的母貓角色。


我問我父親,貓從哪裡來的?他說,一早坐進辦公室,在位置上把鞋脫了,天氣冷冽,腳下居然傳來一股舒服的溫熱,一低頭,發覺一雙濕潤的眼神在黑暗裡跳動,隨即聽到一聲呢軟的叫聲,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爬出桌外。


他說,很早的時候,「你爺爺家裡就開始養貓囉。」


「可能是鄉下老鼠多吧,加上你爺爺又是種田的……」我父親說,一般人養貓防鼠,以為貓吃老鼠。其實不然,貓只不過出於好奇心,覺得獵物好玩而已,牠對吃可挑著呢。



我父親又說,貓不像狗,對誰都吠吠嗚嗚的,貓自尊心高、固執(我父親打個比方說,走在馬路上,貓會認為汽車應該「禮讓」牠,所以往往被撞死也覺得「很高貴」)——貓不太搭理人,也不愛人搭理,即使肚子餓了也叫得很含蓄。貓代表自由、自我,貓是無拘無束的象徵——牠高貴,牠孤獨,並且不害怕孤獨。


陳述這番話的時候,我父親微微仰起下巴,眼底流露出無限欣羨的光澤,我娘則在一旁皺著眉說:


「那麼喜歡自由,養貓幹嘛?」她說:「又要收貓沙,又要打預防針,還要花錢買有的沒的!」


自從這隻暹羅貓進入我家開始,我娘就對貓沒好感。在她看來,貓爬上爬下、搔耳洗臉,偶爾興緻來了才喵叫一聲以示撒嬌,這是她所無法忍受的冷漠!有幾次,她注視著貓的眼,突然尖叫起來:「魔鬼!魔鬼!」


我們趕緊抓住貓,發現貓的瞳孔上有放大的人影,扭曲而變形的光!然而牠們的眼神不帶慌張,反而親膩地側過臉來朝我們的手心舔舐。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那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俄羅斯藍貓憑著一副利爪,趕跑了那個前來挑釁的外遇對象,我娘這才愛上貓、呵護貓。
所以,這是一個冥冥之中註定的隱喻嗎?


在我父親的帶領下,我們幾個人懵懵懂懂地養成了對貓的喜愛與依賴,開始涉及各式各樣對貓的認知、買各類的貓產品,甚至關心流浪貓的動向,面對日劇裡死去的貓而流下感動的眼淚——但我父親卻在這整個過程中缺席了。



他離貓越來越遠,離家以外的事務越來越近,只要待在家裡,他便顯得陰鬱,成天面對一架電視機毫無表情,或者一個勁在陽台抽完一根又一根的菸,對於貓的叫聲置若罔聞,貓似乎已經成為他遙遠的一樁幼時記憶。

台長: 耀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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