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二○○四年台南市府城文學獎散文佳作
吭咚一聲！我們又經過一處長滿了芒草的荒蕪之地，不時呼嘯而過的車聲使得四周揚起灰濛的塵沙，沙子落在鯤身湖、落在安平港、落在四草——夜裡的四草有大大小小的魚塭，我們是其中悠游的兩條魚，看見墜地的流星、螢火蟲小小的光照，以及水面綻開的漣漪……我們甚至感到枯燥生活之下的，一絲絲波光粼粼的快樂——
也有假日在泡沫紅茶店裡，兩個人唧唧喳喳的時光，或者什麼也不做，頭靠著頭，肩併著肩，消磨一整天的百無聊賴——如此青春！忍不住想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談戀愛了！
在最緊張的聯考時刻，背著父母親的，手牽手，走過俗麗的中國城、僻靜的健康路小巷，或者是位在民族路上某棟高樓裡的K書中心——每一處地方幾乎留下那些年輕的痕跡：我們親吻、我們摟抱、我們撫摸，對於感情的探索，像初次飲啜露水的夏蟬。
蟬聲唧唧叫響的整個夏季，我們不斷企圖逃逸——在海岸公路、在大街小巷、在南門路上的「窄門咖啡」——我們汗流浹背地看著彼此，以為相知相守的時序將有奔跑時的恆長，以為終有一天能夠攜手遠離這座古城，遠方將有一片碧豔的美景令我們輕輕喟嘆，我們甚至想吶喊——
「將來，我們將來會永遠永遠在一起嗎？」
「將來——總有一天……」
「你會想起我們這一段嗎？」
那一次回家的路上，她突然用力地抱住我：「你，會永遠記得我嗎？」
又一道強光劈進屋裡，照亮滿室隆隆的震響！
所謂誓言，所謂耿耿於懷的追尋——明天就要聯考了！明天就要填志願了！明天就是開學了！明天以後還有明天！明天唸什麼科系？將來打算到國外唸長春藤還是哈佛？結婚的時候要在君悅還是福華？哪一天生小孩？生男孩還是女孩？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介紹的那棟公寓，只要三千萬就搞定，啊？
是啊，少年子弟江湖老，明明腳步走得那麼穩健，卻總覺得錯失什麼的，拚命回過頭去張望——看見那些長久以來被壓抑的闇影，它們兀自展開張牙舞爪的面容在身後奮力掙扎，我們不斷奔跑，並且遺漏，顯得越來越淡薄的影子顏色，彷彿我們正失去一縷魂魄，但我們不知道如何使它們保留更多的輪廓？
偶爾在半夜驚醒，想起這一刻的生活：對於前景永無止盡的追索，還有一位變得更接近家人層次的情人，試圖戮力完成的志業卻力不從心，也沒有看來更美好的憧憬，一切如此平淡，並且成為嚼蠟的日復一日。
「我們……」
「我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了。」
「我們再也不能相愛了，是嗎？」
又一道強光劈進屋裡！巨響中有我們裸裎的身體：開始顯得鬆馳的肩頸、胸、肘彎、大腿——還跑得動嗎？還能夠跑過那些彼時的禁錮與此刻的無可奈何嗎？
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了。時光形影不離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感覺到那些奔跑時不斷墜落的——
一九九五年，閏八月風潮。
一九九六年，劉邦友血案。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
一九九八年，陳水扁與馬英九角逐台北市長。
二○○一年，美國發生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
二○○三年，SARS風暴。
二○○四年……
二○○五……
二○○……
二○……
「可以再抱緊我嗎？」
「可以再對我說：『我愛妳』？」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是不是？」
「我們……」
窗外的雨勢真正激烈起來了！隆隆隆的雷聲像劈開陸面的前奏，街道全是淋漓的水氣！運河暴漲出來了，光影、人影、物品全飄浮在滿溢的水面上，搖搖晃晃的姿態迢遙過街，世界變成一條漫漶的河，我們在其中載沉載浮，但沒有人能夠向我們伸出援手。
「我……」
「我們……」
「妳……」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屬於自己內心底層的不安。
盈漲的水聲在耳邊營營響起，對於感情不忠的罪惡漫淹至我的心口——如何能夠解釋，這僅僅是緣於舊日戀情的一時衝動？這不過是對於現下情感的不確定？如何能夠對另一個她說：
「我昏了頭。」
「我錯了。」
「請，原，諒，我。」
那些奔跑時不斷墜落的，她的汗水，氣味，頭髮，塵沙——那些，於我而言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我們擁抱、我們親吻、我們對彼此說：「你／妳，真的老了。」
我們真的老了。
這一刻，影像快速流轉遞嬗，似乎只為了讓我們看見過去生活的全部，一幕幕景致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我們一如當年，彼此依靠，奔馳於夜闇之中，兩旁是屬於這座古城的一切：赤崁樓、安平古堡、億載金城、四草、鹿耳門、台南二中、家齊女中……無止無盡的道路分隔島形成高聳的地界，而我們是夜色蒼茫的趕路人，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見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見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看不見看不見見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看不
見
看不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見看不見不見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看不見看不見
看不見
只有風裡雨裡，兩名濕透的，不知為何奔跑的影子，他們在海岸公路持續前行，彷彿無所畏懼的兩隻小獸，一面跑一面似乎有什麼東西不斷脫落的聲音。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我們依舊可以聽見那些魚塭律動的抽水幫浦，沙沙沙沙的風聲灌進我們的胸口，我們的T恤衣襬被高高掀起。我們沿途撿拾，發現路上竟有夢的足跡、支離破碎的想像，以及曾經許下的承諾……也就是這時候，我們看見這一對戀人已經跑得好遠、好遠了，在不斷向後飛奔的路燈下，他們光裸的腳、手臂、大腿，正以一種飄浮的姿態逐一墜落……
然後，在那個固定的畫面裡，他們突然回過頭來，和我們彼此怔忡地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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