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十月《二○○四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得獎作品集》
(本文獲二○○四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散文佳作)
隔了一整片低垂的五節芒,極細極細的粉末彷彿飽含生靈的蕈孢,撲襲到臉上時,可以清楚感受到那股輕輕彈跳的律動,其中迴響著老人的嗓音,低沉而悠緩地嘆息:
「也不知道何時轉屋家哩……」
那樣灰淡的聲調像灰色的雲層,大塊大塊堆積在天與地的交界,顯得瓦厝前的一抹闇影更加陰暗與壓迫。黑洞洞的大廳裡,老人蹲坐在矮凳上,身形有些佝僂的,四周揉合了甜與酸的氣味,彷彿東方神祕的歌舞,也像蛇,潮濕的燥鬱的黏膩觸感,一扭一扭鑽進鼻息,令人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無光的室內依稀能夠分辨出物品的擺設:塑膠提籃,竹篩,佛龕,一枚一枚整齊擺放的柿子,果皮被刨削後的芬芳騰升起來,雨傘,煤球。屋外是風雨欲來的窒悶,屋內同樣充斥著熾熱,喀啦喀啦的電風扇在身旁奮力盤旋,彷彿房子裡生出一隻不甘心的喉嚨,但終究也就是一隻喉嚨。
「不敢想喔,也不知道何時轉屋家哩……」老人一面起身捺開燈,一面繼續說:「子女孝親擔竿長——欸,老師,失禮、失禮,讓汝一直聽我囉唆,莫客氣,來,食茶、食茶。」
老人朝我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同樣淺淺一笑,對於稍早之前將他誤認為蕭寶明的父親,仍舊感到一絲絲羞赧的歉意——翻開家庭訪問簿,照片裡的蕭寶明有一雙無邪的眼睛,眼瞳卻泛湧著無限困惑,一如坐在我面前的老人皺起眉,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為什麼非得到外地工作?為什麼寬廣的故鄉偏偏留不住故鄉人?
「那……寶明呢?」我試著以生澀的客家話問:「樣仔一直沒看到他?」
「該個細人仔喔——」老人側過頭去扯起嗓來:「明ㄟ!明ㄟ!遽出來,汝老師來看汝囉!」
聲音越過甬道之後,四壁響起空洞的回音,風從陰闇處倏地吹來,掀動老人星白的鬢腳、脫線的領口一起一伏,連帶茶几上的水漬也四處飛濺。大廳上懸掛的祖先遺照激烈晃動,喀喀喀的聲響彷彿有許多話要說,逝去的一切似乎正復活過來——一個不留神,我險些打翻手中的杯子。
「九月起九降,臭頭無處藏!」老人急忙走到屋後把門關上,返回時搓揉著雙手:「真失禮,老師,我該個不肖孫仔又不知去哪裡胡亂走!」
「風這麼大!」老人有些惱怒地望向門外。
「冇要緊、冇要緊,」我說:「我只係來瞭解一下寶明在家的生活情況。」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喔,『牛』死囉!」意思就是蕭寶明頑皮極了。又說起兒子到台北討生活,臨行前把這個孩子託給他照顧,一去竟也好幾年了,總是在電話裡誇耀自己賺了多少錢、買了好幾棟房子囉,卻從未寄過半毛錢回家,孩子的情況更別說了……老人嘆口氣,兒子上一次回來,見面第一句話居然是——
我忍不住打斷他,「那媳婦呢?」
老人拿起一顆柿子,一邊熟稔地削皮一邊搖頭:「早就離囉,兩個後生人,當初我就跟他們講過,結婚愛想清楚……」
老人手上的那柄「水果刀」輕快地飛轉著,一圈一圈的柿子皮像一圈一圈雨中漣漪,轉瞬旋落了。一顆顆柿子被擺進竹篩裡,金黃色的果肉透出微濕的光澤,電風扇吹送陣陣甜蜜,連同地上的果皮也生出一股熱情的濃郁,一個近乎蓬勃野氣的異國世界就這麼被放大著、浮動著,恍恍惚惚。
「這係鉋刀,特製介——」老人說:「這下(現在)恁少人工削皮囉,大部分係機器做的,卡省工錢。」
我納悶著這些柿子削皮後的用意?老人領著我的目光,指指屋外——明滅不定的光照底下,好幾個竹篩錯落地擺在鐵架上,大片大片澄黃的顏色充滿一種豐收的意味,圓胖的水果一個挨著一個,彷彿正進行一場私密聚會。一隻黑貓在其下探頭探腦,舉起腳來作勢往上跳,被老人突如其來的噓聲給嚇跑了。
「失禮、失禮,老師,這位(這裡)的貓仔實在太多了!」老人露出歉赧的表情,抬起頭來凝望天色,憂心忡忡地:「烏腳西南,恐怕愛落雨囉!」
他放下鉋刀,迅速地把一個個竹篩往屋內移動,我也跟在一旁幫忙,門前的庭院很快就空蕩蕩了,只剩下那隻黑貓仍不死心地,四處嗅聞如獵犬尋找獵物。
這時候,遠方天際出現濃密的積雲,一層一層在瓦厝之後形成深沉的筆觸,似乎再厚重一點,幽暗的背景即將壓垮這座孤立於偏僻之地的矮房——屬於蕭寶明的,以及他爺爺的家。
進到屋裡,老人趕緊拂去我身上的塵沙,又端來一杯熱茶,直呼失禮,唯恐待客不周的姿態令我想起遠在南部的外公,每每返家,母親總會催促著我去一趟新營,要我陪外公聊天、散步,母親常說:「你都不知道你阿公掛心你,舊年底還去王公廟為你點光明燈!」
母親這輩子最敬重外公,不單是他作為一名父親的撫養角色,還有他終生散發的淳良性格,一種莊稼漢特有的腳踏實地。
「做一行冇怨一行!」老人笑著:「從後生到這下,幾十年嘛習慣囉,幾多賺幾個錢……」
老人告訴我,製作柿餅在這一帶相當盛行,先選好果實,然後去蒂、洗淨瀝乾、削皮、日曬、催熟、再日曬、捻壓、再催熟,然後以煤球殺菌,再日曬——林林總總的手續,我聽得有些糊塗了,詫異著一枚小小的柿餅,怎會需要如此繁複的生產過程?
「係啊,靠天食飯囉!」老人說,這些手續也只能當作參考,真正落實起來,還要考慮到當天的氣候而產生不同差異,像是雨天和晴天的削皮步驟不太一樣,上午和下午的日照又長短不一——「不過,這下有機器,天時壞在室內也做得,不必再求天公施捨!」
我問老人,何以這一帶對柿餅特別情有獨鍾?
老人突然拉住我的臂膀,逕往屋外走,直到庭院角落的一棵樹前才站住。
「聽到冇?」
「什麼?」我錯愕著,對於老人在我身後平舉我的雙手,感到不解。
「九降風啊!」老人說:「有冇?呼呼喊,有冇?」
我的衣領被輕輕掀起,攤平,掀起,再攤平——堆堆疊疊的雲層像一蓬蓬熱氣,深色的濕濡將風浸潤在雲的深處——地界之上有長條狀的光痕紊亂交錯,一股原始的氣味沉悶覆蓋,倏地又是溫熱與寒涼的迴旋,激動的手勢如舞蹈結束前的淋漓節奏。
「有冇?有愛飛的感覺冇?」老人的衣襬啪啪翻飛,目光迎遠方。
如果心情不好,吹吹這個九降風就會感到輕鬆!老人說,早期做柿餅,依賴的就是日曬和風乾,這個風不輸給輕度颱風哩!他說,柿子就是要靠它們才會好吃,然而現在機器發達了,方便歸方便,卻像現代小孩,如何能夠體驗風與陽光的溫柔?如何能夠聽得見天與地的心跳?
「大家笑我執性(固執),可係天公分的東西,怎麼能夠違背呢?」
我和老人盡可能把手心向外拉直,像鳥禽那樣地,全心全意領受這猛烈的風——雨水有意無意自頂頭落下,老人的眉心晶晶亮亮的,但那不是美麗,是蹙眉思索的哀愁,他嘴角哆嗦著,似乎仍舊掛心台北的兒子:
「也不知道何時轉屋家哩……」
將來,欸,將來恐怕沒有人願意吃這一的苦了。老人說,柿餅再曬乾一點就會變成柿乾,柿乾上的白色結晶對身體很好,「老師待會帶一點轉屋下食,好冇?」
這時候,一名小孩氣喘吁吁地衝進庭院裡,骯髒的領口有不規則的汗漬,看見我和老人的奇怪模樣,愣住了,怯怯地朝我說:「老師好……阿公……」
「蕭寶明!」我略帶責怪的語氣喊:「跑去哪裡玩啦?」
「老師,李勝文找我去捉蜻蜓!」他興奮地舉起手中的塑膠袋。
「有空也要留在家裡幫阿公的忙啊!」我把他拉進懷裡:「阿公賺錢很辛苦的,知道嗎?」
他低下頭,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是,我想爸爸、媽媽……」
「老師……」老人拿來幾枚柿乾,想說些什麼,終究沒有成句。
然後,雨狂亂地落下來了!彷彿要把世界摧毀那樣的,一整片五節芒擺盪得更厲害了!
柿乾上極細極細的粉末撲到我臉上時,我想起那句唐朝詩人李賀的「簾外嚴霜皆倒飛」,突然覺得這些跟隨老人大半輩子的柿子與柿霜,其實像極了他心頭的一層嚴霜,在製作日趨現代化的情況下,他也只能企盼兒子好轉屋家哩。
然後,我輕輕地牽起蕭寶明的手,一起望向屋外,等雨停,等天氣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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