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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06 12:02:01| 人氣81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學獎小說節錄之三】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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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二○○五年新竹縣吳濁流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三名



文/張耀仁



小註:本文為節錄版,段與段之間無必然關聯。





瑪麗亞伸出舌頭,冰淇淋好冰。


瑪麗亞低下眼瞼,窗外人好多好吵。


瑪麗亞咬掉最後一口甜筒餅乾,「好吃,謝謝。」


「冰淇淋,我愛。」瑪麗亞搓搓手,走到長廊盡頭,四壁凌擾的黑暗一路跌跌撞撞,瑪麗亞肩沉了沉,險些絆倒——柔軟的趾節陷入肥腴的腹肚,腳板溫熱,低鳴的聲音朝瑪麗亞喊,欸喲。


瑪麗亞一面跑一面回頭,兩旁一具具影子或坐或臥,漆黯裡放大的瞳孔一盞盞燈,瑪麗亞是光下無措的舞者。


「妳好膽小,」黑皮小姐說:「叫妳去拿個東西也這樣嬤嬤叫!」瑪麗亞大口大口喘著氣、搖搖頭,整個世界在發抖,連帶黑皮小姐的嘴巴也變成兩倍大。


「安眠藥拿了沒?」


「口罩呢?」


「零食?」


瑪麗亞又搖搖頭,雙手抹在牛仔褲上,繞到黑皮小姐身後,看看點滴瓶的刻度,捏捏管線有沒有跑進空氣?黑皮小姐叫起來,要死了,誰准妳靠近我的?


「妳搞不好有病妳知不知道!」


咳咳咳。


瑪麗亞後退一步,口乾舌燥,冰淇淋的餘味緊緊抓住牙床。


「現在,藥我去拿。」瑪麗亞伸手在口袋裡掏著,藍色的小紙條早就不知丟去哪裡了,指尖意外觸及黏滑的、濕軟的餘溫,摸出來一看,居然又是一截斷了頭的甜筒!一高一低的餅乾邊緣衝著瑪麗亞張口微笑!剛剛……瑪麗亞高高舉起甜筒仔細端詳,「剛剛明明吃掉了啊!」瑪麗亞低喃:「吃到肚子裡的嘛!」


她暗自吃了一驚。


「藥妳去拿,不然還我去咧?」黑皮小姐沒好氣:「不要再忘記我的巧克力,還有口罩!煩死了,妳!」


瑪麗亞從黑皮小姐面前走過,一邊咬著甜筒一邊調整內衣肩帶,臨走前不放心地又看看點滴瓶的刻度,捏捏管線有沒有跑進空氣?她很想告訴黑皮小姐不要生氣,眼睛看不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墨鏡底下的蒼蠅記得拂去,有空也要學著擦點口紅。


黑皮小姐動也不動,睡著了,一隻黑蛾拚命地撞著她額頭的紗布。


蟲子真多,醫院好癢,瑪麗亞心想。上回她在這棟大樓底下的餐廳吃飯,一位老先生坐在她的對面,喝完飲料,起身,頭髮突然高高豎起,像一支會飛的掃把,烏鴉鴉的顏色整個往她眼前撲將過來!ghost!瑪麗亞當時張口尖叫,所有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奔跑,他們心底約莫都笑:


「叫什麼叫,黑不拉嘰的肥女人!」


瑪麗亞確實生得黑,但不胖,一雙眼睛顯得格外晶亮,可是她不放棄,相信自己終有一天令人豔羨。幾天前,她買了一瓶辣椒沐浴乳,夜裡的行軍床上充滿麻涼的味道,連帶身體也發出陣陣的嗆鼻。第一天早晨醒來,她走到病床旁照例看看點滴瓶的刻度、捏捏管線有沒有跑進空氣,黑皮小姐突然劇咳起來,痛苦地皺著鼻子:


「什麼味道——咳咳咳——什麼,妳什麼時候愛上四川人,啊?」


瑪麗亞不瞭解,也懶得辯駁,鼻尖輕輕觸及手臂上清爽的乾躁,胸口湧起雞皮疙瘩,一小片一小片太陽曬傷一般的紅燙——那是長夏將盡的熱帶荒蕪,巴力雅冰涼的掌心從她身後攀騰過來,像蛇,濕濡的、躁鬱的、神秘,落日隱沒,光線不斷不斷流入淙淙溪澗,香茅低垂,月色露出森森尖削的末梢勾著瑪麗亞蜷曲的雙腿,她感覺背脊泛起一陣酥癢的寒意。


愛我。巴力雅在她耳邊輕輕吹氣,愛我!


大王椰子樹在遠方窸窸窣窣,闊葉欖仁逸散出枯萎後腐敗的酸味,樹影在地板上逐漸傾斜,一下一下,安靜的優雅的移動——這時候,窗口亮起一把綠色的螢火,細小的尖銳的——瑪麗亞半夢半醒,發覺自己裸裎的胯下多出一隻黑茸茸的大腿,像多出一條黑色的尾巴,她驚愕地摀住胸口:


「有人,有人在偷看我們!」


影子躍過矮牆低叫了一聲,突然驚醒的世界,突然中止的想像。


瑪麗亞當時實在太年輕了。


她屏息拎鞋,小心翼翼地穿過陰騭的長廊,模模糊糊鏤空的窗櫺崩落一格格的光痕……瑪麗亞朝闃暗中猛力嗅聞,像一隻靈敏的貓,像當年溜出家門外前的間奏。她母親髮髻上的薄荷搖蕩如萍,經過黑暗的門洞口前,瑪麗亞忍住咳嗽的欲望,聽見角落傳來微弱的呻吟……瑪麗亞又輕輕繞過那些打呼的眠夢,一整排青森發光的腳掌在長廊一字排開——彼此扣緊的,分開的,糾纏的——一名男人大剌剌地翹著腿,手裡緊拽棉被。


四周的空氣彷彿玻璃材質,瑪麗亞下意識地捻著揉著分叉掉毛的鞋跟,擔心這一刻會不會就此被敲碎?


匡噹匡噹——匡!點滴瓶發出輕脆的撞擊聲,舊時整點敲響的過場,中國古裝片的老舊台詞:小心火燭,小心火燭喔——瑪麗亞從來沒弄懂過電視機裡的男人叫嚷,只覺得他皺眉抖手的樣子有些草率。偶爾坐在螢光幕前昏昏欲睡,突然被這麼一聲嚇得跳起身來!回頭張望,只見黑皮小姐張嘴流涎,又大又花俏的墨鏡沉重地壓住她瘦弱的鼻翼,像兩隻被壓垮的振翅飛蠅,夜闌人靜,它們同樣不吵不鬧不搓腳。


瑪麗亞繞過病床,撢一撢掉在地上的棉被,又看看點滴瓶的刻度、捏捏管線有沒有跑進空氣,突然興起一個殘忍的念頭——「匡噹!」——又是一聲!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緩緩移動到瑪麗亞面前:「請問……」


瑪麗亞側過身,避開男人黑色的嘴巴,手中的糖水順著甜筒邊緣流到虎口。


「請問……到底怎麼走?」



瑪麗亞伸出舌頭,聳聳肩,我,我不知道!


「拿來!」男人身後冷不防蹦出一枚黑影,瑪麗亞懸空的指節被捏痛,對方迅速審視搶劫下來的戰利品,嘖嘖有聲的吸吮樣子像一隻章魚。


怎麼,妳也在這裡?


逐漸平靜下來的光痕,瑪麗亞睜大眼睛注視著面前的女人。



「被困住了,不是?」米蒂法舔舔唇,大口咬下一截甜筒,表情滿足且淫蕩,褐色的瞳孔露出輕蔑的笑,一隻拳頭拄著下巴來回打量眼前的瑪麗亞,嘖嘖嘖,嘖嘖嘖嘖,瑪麗亞突然覺到肩窩一陣刺痛,指尖侵略性地滑進她的胸脯、小腹、腰,再往上撩、往上撩——瑪麗亞又想起那個夜底,冰涼與燥熱的游移,大塊大塊掉落的闊葉橄欖叮叮咚咚。



「不過是一隻貓罷了!」巴力雅走到窗口,光坦的臀部像一張削瘦的人臉,不知在那裡張望了多久,返回時從桌上抽走幾張衛生紙,就著瑪麗亞的面前探入兩胯,很仔細很仔細地擦拭了起來。


嘖嘖嘖,難怪——米蒂法衝著瑪麗亞笑:「真有辦法!哪裡買到這個東西?難怪妳胖了,嘖嘖嘖。」


米蒂法又伸手捏捏瑪麗亞的腰、手臂,不懷好意地朝她上衣口袋猛瞧。



瑪麗亞拍拍被撫摸過的手臂、腰,無意間注意到米蒂法的指尖有點紅有點黑,她斜睖著那些活潑的顏色,彷彿奔向機坪交通巴士裡,不斷冒出的活潑熱氣。六月的豔陽天,她們登機,並且坐好,尚未起飛的時刻,米蒂法油著一張臉向服務小姐索討餐點:一杯冰咖啡不要冰,炒飯不要飯,可可布丁不要可可——順便來點摩摩喳喳?


米蒂法撇過頭,咂咂舌,解釋:「不是我愛吃,」她說:「下了飛機就是苦日子和好日子——信不信?不信的話,妳將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啊?



米蒂法緊緊盯住瑪麗亞,「妳今天好奇怪,」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冰淇淋從哪裡來的?妳怎麼可以吃得這麼胖?」


我……我不知道。


「妳什麼都不知道!」米蒂法悶哼,吞下全部的甜筒:「從頭到尾,妳什麼都不知道!」



瑪麗亞見狀,反而鬆了口氣,現在她可以非常確定,冰淇淋被吃進米蒂法的肚子裡,「真正」不見了。



「這個鬼地方,他們一點也不讓我們吃!」米蒂法哀怨著,嗓音粗嘎地算起包心菜裹蟹肉、羅望子葉塞肥豬、烤醃肉配生木瓜絲、辣炒狗肉……想想那時候,嘖嘖嘖,米蒂法貪婪地吞了吞口水試圖打出一個響嗝,「別說以前住在第一大城市,就連鄉下也一樣吃得舒舒服服的,嘖!」



米蒂法確實削瘦許多,她的家鄉話聽來幾近瘖戛。過去,她是村裡歌聲婉轉的首選,許多男人著迷於她胸前共振的豐滿,雄性的喉音像陷溺果凍的發情小貓,眼睛瞇成一支針——瑪麗亞就曾在街角的雜貨店前,撞見她和巴力雅有說有笑,兩個人眼睛胡亂飄飛,手指緊緊嵌握像永不分開的椰果與椰子樹。


「算了,瑪麗亞,我們都是大忙人,下次見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但我們又是自己人,所以一切要記得小心,啊?」



瑪麗亞露出淺淺地笑,總覺得那一聲尾音像一句不遜的請求。



臨走前,米蒂法終究忍不住一陣亂扒,瑪麗亞面無表情,任由她在身上抓著、摸著,「怎麼會沒有了呢?」米蒂法還是不甘心。輪椅上的男人臉色慘白,頭頂上匡噹匡噹的點滴瓶影子映在壁磚上,彷彿一縷魂。似乎所有醫院的器物多半活著也像死了一樣,匡噹匡噹……東方男子百無聊賴的眉眼。匡噹匡噹……東方逐漸低下去模糊下去的月色。


匡噹。



瑪麗亞佇在月光中,目送他們離去的背影,理理衣服、頭髮,從口袋裡摸索著又找出一截柔軟的冰淇淋甜筒——但這一次,她不吃驚,她發現這個夜晚本來就有些瘋狂!



永無止盡的囈語。動物性氣息逐一翻身。再次經過那些席地依偎的腳板,一雙雙黝黑的紋路發出幽微的光,瑪麗亞停下來仔細聆聽,等待一陣咳嗽、一次沉重的鼾聲、一句話。長長的薄荷腦跟在身後,如同無數個摸黑的夜底,她正準備前往與巴力雅約會的途中,衣襬全是蒼老的氣味,她的母親躺在床上緊緊抓住她的手腕,說——



瑪麗亞一個踉蹌,碰觸到近乎橡膠的人體,看見在那底下鋪陳了相當講究的被窩、枕頭、鬧鐘、熱水瓶……如一座深具規模的難民醫院,他們在走廊上自動自發排好睡覺的位置,比房內的床位編號更加嚴謹與嚴格。
被吵醒的對方鬆垮著臉,敵意地朝她瞄上一眼。



咳咳咳。咳咳咳咳。



瑪麗亞快步跑開,試探性地穿過一處轉角,鞋跟又輕又重,像最後倒數的計時器——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夜晚張開墨黑的眼睛,凝視壁上巨大的暗影,低眉思索。(該剪紅線還是藍線?)(會爆炸會爆炸嗎?)瑪麗亞不由得停下腳步,彎身調整鞋帶,赫然發現一隻蟑螂迅速鑽入灰淡的角落。


「醒醒啊,ㄅㄚˇ ㄅㄚˊ!」


「起來!起來!」


「我們不要待在這裡!」


「護士小姐、醫生呢?人都死去哪裡了?」


「醒來!」



她走近一扇門,蹲下,細小的鑰匙孔裡一片燦亮,白色的人影聚合叫嚷,恍恍惚惚的畫面,枕頭上被用力搖晃的一名老人像一具破布娃娃。一旁的男人來回搓揉雙手,非常焦急的樣子:「按鈴了沒有?按鈴了沒?我說——按鈴!按鈴!」野薑花在床頭開得極其蒼白,女人一瓣一瓣數著。更遠的地方還有一名年紀較輕的女人靜默不語,手上似乎揉著面紙,她們看來都非常哀傷。


「都是妳!」


「我……」


「阮阿明好好人,被妳害得淒慘落魄!」


「大姊……」


「妳看!妳看看他這裡,整個爛掉了哇!爛掉了啊!」



女人扔掉花,猛然掀開床單,一股甜腥的氣息像騰空的影子打翻瓶瓶罐罐,瑪麗亞鼻頭一陣騷癢,尖尖刺刺被推搡了一下——好大的蚊子,她舉起手來——


匡噹!摔落的瓷碗彷彿橘子瓣一樣慢動作剝開,男人扯嗓尖叫起來,「按鈴!按鈴!聽到沒有!」聲音反彈在高高舉起的床單,似乎過於單薄以致無法撐住光線跳躍的韌度,空間開始呈現萎縮傾斜的姿態,男人忍不住發狂推開門說,大家都在演戲不要看!不要看聽懂不懂?叫妳不要看!


逐漸擰乾的毛巾——瑪麗亞目睹男人身後的光線緩緩挍緊,連同房門也一併被扭曲、吸納至全部的黑暗裡,最後暗滅的時刻,大批大批窸窸窣窣的螞蟻從床底下潮湧襲擊,二名女人爭先恐後地向外伸出手求援,但壓扁的世界很快就切斷她們的企盼,只有男人跪倒在牆邊乾嚎:


「怎麼都沒有人!怎麼都沒有人!」


一下子電停了。


整座醫院暗了下來。



瑪麗亞在黑暗中露出一個微笑,她其實聽不懂對方說些什麼,然而她覺得,此刻應該要有人表示一些什麼。



她把手伸到口袋裡,想摸出一支甜筒給醫生。奇怪的是,無論如何搜尋,再也找不出先前永不間斷的半截甜筒了!這讓瑪麗亞想起最初的時候,她一個人倚在醫院頂樓向外遠眺,手上握著的冰淇淋一點一滴融化,咬下最後一口甜筒時,她還打了一個響嗝。這個嗝的意象,讓她想起了位在南洋的遙遠的家。



她想起她母親,此刻不知道下床了沒?她外公,是否依舊做著那個流淚的夢?她父親呢,和妲里娜經營雜貨店,生意好嗎?她的弟弟妹妹,他們還在椰子園裡幫忙割椰子嗎?寄回去的錢都收到了嗎?家裡變得更富有還是更貧窮?



她舔舔牙床,又想起幾天前,夢見母親變成了一株綠色的植物,長長的莖葉隨風搖曳,窸窸窣窣中,可以聽見那樣低低的暗語:「妳爸爸…...」「雙胞胎!」「他可以早一點告訴我的。」「妳爸爸……」那時候,瑪麗亞驚醒過來,看見一隻蜘蛛爬在床頭的相框,她反手就是一掌——



她突然好希望見到巴力雅。



她要點頭答應他,我們永遠相愛。



她會說,我們去熱鬧的地方,我不要離開你,我再也不要去台灣了!


我好害怕,巴力雅……



瑪麗亞在黑闇中抖動著肩膀,她感覺到米蒂法在身後伸手搭住她,「別哭,我說過了嘛,我們都是大忙人,我們又是自己人。」



「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始終隱在墨黑裡的對方遞過來一隻冰淇淋給瑪麗亞。




瑪麗亞把米蒂法的手甩開,噠噠達地開始往回跑!她知道自己明明有些話想說,但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一張揉皺的藍色紙條!




然後,她回到房裡,赫然發現黑皮小姐並不在床上!她試著叫了幾聲,房間空盪盪的,仍舊沒有回音。這時候,青森的光照不知從哪照射進來,整個床鋪飄浮了一層薄薄的光膜,一隻巨大的黑蛾動也不動,靜止於白色的枕頭旁。





然後,瑪麗亞看見,那隻黑蛾騰升時,掀起滿室如哭泣般的瑩亮光點。

台長: 耀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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