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四月《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第八期
後來,我所敬愛的小說家的面目一直一直淡化下去,在光度幾乎暗滅的同時,原本該有紅豔刺辣的菸霧亮起,但不知為何的,印象中,微胖且高大的小說家始終為了翻遍整個咖啡廳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打火機極度焦慮著。
是啊,我私下揣想,完蛋了吶,人生這麼艱難,生活本身即是一場生吞活剝的推擠,我們早慧的小說家(如此黯澹且不得志的)額頭都能夠夾蒼蠅了哩。
在這更早之前,強撐著眼神的小說家一見到我,遞過那本綠色封皮的詩集《棄的故事》:「吶,麥當勞不能抽菸,我們去……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容易緊張。」
「我真的有大腸躁鬱症。」
那般肅穆皺眉的,彷彿土撥鼠害怕遇見陽光的天經地義——如果當天有任何非說不可的細節,恐怕是結結巴巴的小說家不斷意識著錄音機上隨時亮起的光,並且在那一刻裡調整不同的語調。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其實我沒有用過很大的空間去處理詩,但在小說卻表現過極大的、憤怒的東西。當時我只覺得我要擺脫「張大春」,我要抓我自己書寫的節奏,我反而大膽地把詩的部份滲透到小說去。我認為小說如果只是一個形式,我不能寫下去)
許多年後,許多人已經認識這位「e世代寫手群學習仿效的一哥」(范銘如語),無論詩意的《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皇冠)、曚曖昏顛的《妻夢狗》(元尊),或者身世錯亂的《月球姓氏》(聯文)、暴烈刺殺的《遣悲懷》(麥田)、滑稽突梯到不行的《遠方》(印刻)……對於融冶性、死亡、傷害於一身的小說家,我們除了驚豔其獨樹一格的小說美學,亦產生更多更大對於作品溯往的執念——從《給小星說童話》(皇冠)到《棄的故事》(自費出版),私心傾慕的讀者總想明白「在那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究竟,傷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造成的呢?)
(記得在大四秋天時,於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令我整個人幾乎崩潰了。在那時候,我開始迷星座,因我開始懷疑人是否有一個統一性和絕對性。我本以為用我的同情、體驗和過去的第一生命可以發展、體會、進入一切,不料高貴竟會塗成邪惡……)
(我不免記起婚前猶如戰鬥陀螺的小說家,曾在課堂上說起:幾天前有人告訴我,在光華商場《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一本只賣四十塊?)
(直到我讀顧城的詩,我突然感到強烈的迷惘。(這些在我詩集中的標題詩「春」、「夏」、「秋」、「冬」反而比較放得開。)我發覺對於人性、愛、死亡和情慾這些東西,顧城不是用單色線條去勾勒出它的軌跡和弧度,而是用一種跳舞的方式表達出來,像是流著汗的身體,他跳著跳著就跳進去了)
(「時間」這個主題我很喜歡。我現在還很喜歡的幾首詩,它們也許在文字上有些笨拙,但其實就是寫時間的東西。那時對時間非常著迷,甚至曾經想寫一篇小說叫做「時間之屋」,內容是很多人各從不同的房間裡出來,在走道上相遇、交談,兩個個體互相交錯,各自有各自不同的背景,因為有交談產生動態,使他們在靜態時間背後不同的身世暴露而出,可惜這小說並未真正寫成)
而現在,《棄的故事》——這位當年自稱「現在三十歲,並不算老」的小說家的第一本詩集——縱使遍尋書市,也只能成為追隨者私下影印流通的暗語了。
「如果妳至今猶被我置於遺棄的雪蕪荒野/那麼請記住/遺棄是我最濃郁灼烈的吻/是我/囓咬妳一生陰魂不散的/愛的手勢」(<棄的故事>)
「靜靜坐下在時間的末端/我們被嫻熟喊喚的名字/隔著課室桌椅空盪盪在講台彼方/陰涼微笑地看著你/推門進來前是否正是一場/人影翻動一如過去」(<某日午後闖進十六歲F冥思中途的課堂>)
「藍色的他環抱著橙色的他自己/那年愚人節剛過/他將房門深鎖/窗格以鉛皮封死/我們都知道/他在房間裡/握住自己的陰莖偷偷哭泣」(<關於詩人F一幅蠟筆畫之殺價過程>)
——總是帶著小說的技藝練習詩的飛翔,或者反過來說,藉由詩的語言構築小說的窄巷亂途,彼時年輕的、對創作與閱讀皆執迷不已的小說家,據說受到詩壇教皇羅智成影響的,寫下一則又一則近乎「小說體」的詩篇:<喪禮進行中我暫時離開>、<對於詩人J失戀事件的一段與之毫不相關的感想>、<惦記著那些他們身世裡的自己>……彷彿極力試著把敘述的視野推到更悠遠的邊界,那些浮動的洞穴氣味和色塊,一如後來小說家筆下凌擾升騰的,稍不注意就暗下去、消失不見的人臉,惶然荒誕。
(他們笑稱我的詩是「裹小腳美學」,也就是之前提到的單薄的、拘謹的生命原形,不管是遙遠想像的、迷戀的一些情境,都是用單純的線條去勾勒,如鉛筆素描般,而對色彩的滲透就顯得不是能自然的表達)
(<棄的故事>是我大學一次很大的傷害……很悲慟的情緒下去把創痛的情緒擴大它在天地間的回音可能,它可能是一種變態的自我催眠的自療。可是當時我若更理性地閱讀一些理論,去反省、條理自己底層的父權陰影……)
「我真的有大腸躁鬱症。」
「我真的很害羞。」
「我,有,病。」
那幾年裡,青春無措的小說家不知在哪個角落裡活著活著,我在昏昧無光的山中咖啡館裡聆聽他叨叨絮絮訴說著一遍又一遍的創作與生活——從未想過他後來會成為焦點的——以致每每面對這本綠底銀字的詩集封面時,我總不免感到面對年輕赤裸肉體的羞赧,在那裡面,面目模糊的小說家正欲振翅展示高度的可能,而我誤打誤撞闖入那塊衰毀不已、實則活力亂撞的領域,像個走失的小孩,迄今仍舊尋找著迷宮的出路。
閱讀書目
駱以軍(1995):《棄的故事》。台北:自費。
翁文嫻(1995):<在時間中傾斜的甬道——訪駱以軍>,《現代詩》,25、26: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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