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三月《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第七期
「喂,又過一個小時了唷,一千五百塊,啊?」
淡藍色的浴室發出淡藍色螢光,試管裡的靜謐,他企圖把身子屈拗成最小的姿態,僵硬的腿脛奮力移動像故障的義肢,咕隆咕隆,排水孔持續發出飢餓的節奏,一隻老鼠張開黑亮的眼睛在他耳邊小心嗅聞,長長的尾巴點綴長長的細毛!
(被下藥了?)
(啪)
(啪)
(啪啪啪啪)
頭痛欲裂。門外傳來連續劇的激情:「我不怪誰不怪誰!是我和你們沒緣份!」
「不,都是媽的錯,小雲聽媽說,當年如果不是家裡真的沒錢也不會……」
「我不聽!我不聽!」
「小雲!」
「媽!媽——」
(碰!)
日常虛構的事物在被架空的世界裡不斷搬演,戲劇性的細節卻往往比現實還要真實。那些被捏造的、被旁敲側擊的一切,硬生生在無中生有的底蘊延展出它們迫切的肌理脈絡,並且加以印證,直到面目成真。
「所以說,你必須先去找你弟弟、找法院、找稅務機關……」
「所以說……」
女人呢?他覺得好疲倦,快要闔上眼的時刻,聽見妻在耳邊模模糊糊的聲音——他們全身濕答答地站在門外——我嚇了一跳說,爸、媽趕快進來,你們這樣會感冒啦!剛開始,我沒發現他們其實都赤著腳,爸的褲子還裂到這邊來了咧!然後他們突然砰地跪下來向我磕頭,哭,秀珍,以後這個家全靠妳了,我那兩個兒子恐怕這世人就當沒有了!好不好,妳上樓給爸媽拿件衣服下來?好冷!真的好冷!
妻說,媽的嘴唇都發紫了,嘆了口氣吐出一枚牙齒,又一枚牙齒,大霧在她腳下遲遲不肯離去,最後她捧著白色的牙齒跌入白色的濕潤之中……
他很緊張地問妻,那是什麼意思?爸媽在夢裡的衣服是黑或紅?
「我怎麼記得!」妻翻過身,像日本傳說那樣嘩地從背脊中蹦出一張長滿利牙的大嘴。
整塊墨黑倏地襲湧過來,荒涼的海面載沉載浮一枚碎花泳圈,他拚命地抬腿揮臂,像一場華麗掙扎的舞蹈,記不記得其實都無所謂。
只有那一次,在北部服兵役,打算返家休長假,他母親在電話那頭不厭其煩地說起快過年了,你阿弟辭職了欸,好像這個禮拜就要回家拿書返去台北準備考試唷。他詫異著,怎麼會呢(他弟弟從小到大就是一中、台大、研究所高材生的料啊)?也就是這時候,他母親的鼻音開始出現(劇情直轉急下地),說,他也不願意這個樣子啊……不要逼他,他也有他的苦衷……他母親說到後來幾乎哭出聲來,他納罕著,一面安撫一面揣想他弟弟不需要當兵的理由是不是身上哪個零件報銷了?
「這幾年……」終究還是攤牌了:「媽實在不想再硬撐了。」
彷彿冬季的夜裡,與妻走過極長的公園小徑,她瑣碎地說起一個和母親在廚房洗碗的午后,就著陽光大好的明明亮亮,她突然把那個長年以來放在心底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困惑,一股腦地全部拋擲出來,「為什麼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愛著大姊?為什麼全部的好處都給大姊佔去了?」妻問她母親,會不會我是從垃圾桶撿回來的?會不會其實我不要被生在這個家裡比較好?是不是——不然為什麼所有人都帶著惡意的眼神?怎麼見了面看見我就不捏捏我的臉龐稱讚我一句「好棒」、「好可愛」?
妻的母親很冷靜把話聽完(她們早已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致望向窗外了),看著全家唯一一位發胖的小女兒說:「人的心臟本來就是偏的啊。」原本面無表情的妻,這時候異常激動地哭泣起來吼著,我死給你們看!死給你們——他一個踉蹌,踩進一窪爛泥,鞋子的前緣爬滿了密密麻麻一扭一扭的生靈,仔細一看,一雙充滿潤澤的眼睛陷溺在柔軟的土地裡,一隻一隻蛆在發光。
他握緊妻冰涼的手。
「不想再硬撐了。」他又把這句話默唸了一遍。「如果可以的話,下次再回來好不好。」他也把這句話默唸了一遍。
爸爸。媽媽。哥哥。弟弟。爸爸是高中老師。媽媽是小學主任。哥哥研究所畢業。弟弟一出校門就成為科技新貴——爸爸起床做早操,媽媽起床掃庭院,哥哥弟弟快樂上學去——不就是極其平常的家庭生活?外人看了會說:「欸,陳老師,恁家是怎麼教的?讀的兩個碩士欸!」又說:「恁好命啦,準備抱孫囉。」還說:「ㄏㄡˋ,天公眷顧,恁家的神主牌免擦都會發光咧!」
他們每天洗澡、看報、讀書,他們是光明美好的一群,他們向上、積極、進步,他們理應幸福、美滿。
「螺絲什麼時候鬆開的?」
「無可奉告。」
「真的?都沒人知道?」
「無可奉告。」
「關於爆炸的原因……」
「無可奉告。」
「罹難者家屬……」
「無。可。奉。告。」
流質性的光澤,原以為伸進手去會有大片淋漓的幸福,卻赫然發現指間遺漏的全是溫暖的血,底下漸漸漸漸浮現一雙手、一條腿、一對眼耳口鼻,嘩啦嘩啦的陣陣漣漪,漸漸漸漸,她母親坐在床沿的形象變得清晰了,模糊了,欲言又止提起在四重埔那裡買下一幢公寓,四十幾坪的房間欸,「什麼都有!」他正納悶著她母親背後的牆漆居然如發泡的皮膚,柔軟地生出一圈一圈的疙瘩,一張早衰的嘴臉:「反正,你遲早也是要到外地唸書的,」聲音好輕,小蟲子嗡嗡嗡:「現在你和你弟弟『這個樣子』……不如先學著獨立吧。」言下之意,就是希望他「搬出去住」了。
光霧明滅。飄浮。他母親的視線始終未嘗望向這邊,深長的影子露出不規則的空洞。
「媽不想再硬撐了。」
乾燥的唇角一張一闔,他發覺這一刻他母親好老好老。遙遠的窸窸窣窣的抓搔,是他母親緊張時刻的剝指甲?不,是他死揉褲縫的下意識?也不——似乎是攀牆懸空的死命掙扎,救兵不會來了,底下不識相的傢伙卻仍要你再堅持一會,再一會就好喔,蜜裡調油的表情一看即知說謊了,然後你絕望了,放盡力氣,鬆手,縱身。
媽媽……
一個對決的夜晚,他父親顫抖地說,你們兄弟知道你媽為了你們的事,哭了多少次?你們知道,她也有不知所措咬指甲捏手心的時候?她也有傷心欲絕差點走上不歸路的衝動?她不知道怎麼解決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在學校裡沒有一個學生她教不好沒有一個孩子不服她可是她在家裡卻——
媽媽。
彷彿戀人間私密的召喚,他感到不忍。
傷害的,被傷害了的力量無聲無息,結痂,時間的斷代卻再也找不到確切的分野。光潔的空間。遠遠看見孤單的背影手舞足蹈,最明亮的瞬剎——又一個浪頭撲下!他母親奮力用手去隔,濕潤的眼神一如每個夜裡哭了又哭,脾性剛烈的母親呵,就算面對男人的孩子氣,她也只是淡淡丟下一句:「如果沒有緣份,那就離了算了。」
離了算了。
她明明在逞強不是?但此刻為何不肯叫出聲來?
(媽真的不想再硬撐了。)
(碰!)
畢畢剝剝。凹癟的飲料鋁罐滑出窗外,星馳斗換,一閃一滅的訊號燈穿透雲層幽微的闇與白的交織,恍恍惚惚的夜行飛機。魆魅。
「做噩夢了?」女人笑著踩著黑色的高跟鞋走近——在PUB廁所門口相遇的時刻,雄性的眼睛直直勾著她胸前神秘的黑溝,美洲豹溫柔的囓咬——但她欲擒故縱,尖尖的濕潤的鼻子頂觸著他,偶爾回頭反咬,胯下原始的腥臊散發最後致命的一擊!
「喂,窮鬼,這麼窮也敢出來玩喔?」女人邊喝啤酒邊張開腿蹲下,在他身旁很仔細地端詳起他的肉體:「哇!你這裡長了一顆痣耶,好好玩喔!」她的小指頭勾搔他的鼠膝深處,一陣酥麻的顫抖衝到他的喉頭。
媽媽……
「諾,這裡有一百塊,給你坐車回去!」女人瀟灑地背轉過身,扔掉啤酒罐,叮叮噹噹拎走他的手機、錢包、鑰匙,臨去前又從房間的小冰箱裡取走一瓶礦泉水。
碰!
突如其來地,他有一種被徹底遺棄的孤絕,連日來忙碌奔波於公務單位之間,只為完成那最後一次的託付(是她母親撮合他們兄弟的僅剩預謀?)——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沉默平行,透明的翅翼永遠碰觸不到彼此,只有保特瓶的稀薄,他們互相拍打著堅韌且柔軟的瓶身,刺耳的刮磨發出近乎受傷喘息的哀嚎,他父親的,他母親的,他們的,物質性的冷漠,但他們不知所措,他們絕望以對。
他還沒有撥電話給他弟弟呢。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聯絡號碼。
他住哪裡?
他喜歡什麼?
他結婚了嗎?
他老婆每天晚上是否也做相同的夢?
有幾次,他大喊著:「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弟弟?」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哥哥!」)
他們之間的決裂……
臨行前,他母親半開玩笑地說起好像應該要去銀行弄個保險箱比較保險ㄏㄡ,畢竟是第一次出國嘛。
又說,這個月的內標都已經繳齊了,至於那個外標——欸,他母親輕輕拍著簿子,斥責他,怎麼跟你說都沒有在聽,到時候出事了要賠「好幾萬」你知不知道?這個會錢——他叫嚷著知道了啦知道了啦,不就是去日本玩幾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她母親摘下老花眼鏡,慎重其事地,抬起頭來望著他許久許久。
他被這一刻的肅穆愕住了,不由得閉上嘴。
「那個房地產、印章、存摺……」他母親說:「那些,你爸爸統統藏在書房有一個相框……你弟弟在北部很久沒回來了——知否?你一個人知道,如果出了什麼事……」他訝異地發現,他母親眼眶竟微微泛紅,她不是那麼情緒化的女人,可是這一次她竟如斯激動。
「碰!」門最後全部關上了,原先沉默的小旅館重重吐出一聲嘆息。
又一架夜行飛機穿越窗口。疼痛慢慢淡出胸口。一朵藍色百合花自天花板跌落,搖搖盪盪——他以為是錯覺,卻聞見爛甜的濃郁——試圖抓住這一幕奇異,但一伸手,消失了,毫無阻力的飛燦泡沫!水聲無止無休,波光淋漓中,熱氣絲絲翻騰,他母親不知何時來到他的面前,他弟弟在一旁吵著要玩唐老鴨。
(您……)
他甚至發覺他和他弟弟正浸泡在注滿熱水的浴缸底,而他的身體變得又小又瘦。年輕的母親溫柔地問:「水燙不燙?」然後解開內衣,擾亂了一室光影(他依稀聽見那金屬釦環瞬間彈跳的清脆響聲)。一盞霧面燈泡懸著他母親舉臂挽髮的曚曖。幼小的蒼白的乳。略顯下垂但圓潤的臀。腿脛。層層皺摺的腳踝。抹到一片闇黑之後的平坦腹肚。
私密。
彷彿隔著一整塊厚重的毛玻璃,他的記憶完全無法穿透眼前的畫面而更顯清晰。在他的印象裡,始終是他母親咬含著一只髮圈,一面回頭望向他和他弟弟(他當時勃起了嗎)。他母親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的臉,打水,極其緩慢地將蜂蜜肥皂搓出泡沫,時光停留在肌膚與肌膚之間的滑腴。
浴缸裡的水溫越見寒涼。他們年幼的兄弟就那樣不知所措地靜坐在狹小的空間底,水聲悠悠,滴答,滴答……
滴。
(ㄏㄚˊ?)
(母親,您說些什麼呢)
(他母親幫他們洗澡的時候,他的手腳正不斷抽長)
(您發現我肚臍以下的黑茸了嗎)
像是電影散場時的乍亮,時間迅速漏逝,鏡頭倏忽聚焦至他和他弟弟共同打開銀行保險箱的皺眉凝視——啪啪啪!啪!一團熾熱豔絕的火球朝他們轟轟衝撞過來!啪啪啪啪!
尖厲的金屬刺殺。
啪啪啪!
心瓣膜。
啪啪啪!
眼珠。
啪啪啪!
玻璃碎片。
啪!
舌根。啪!
渦輪啪!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
「笑一個,笑一個喔!」
(還拍嗎?還要拍照嗎?媽媽。)
盈盈的笑臉變形扭曲:「看哦,ㄉㄧˇㄉㄧˊ,ㄍㄜˇㄍㄜˊ,看鏡頭喔,師傅要照了哦,來,笑一個!」他側過頭去,發現一隻厚實的掌心摟著他的肩頭,他父親的額頭開出一朵小花,一隻蝴蝶停留在他母親微揚的唇角,他和他弟弟背地裡頑皮地小指頭勾著小指頭,光照刺眼,他還使勁捏了他弟弟肥胖的小手一把。
一幀全家福靜靜地擱在保險箱角落,他們揭開相框的同時,漆黑的焦味不斷伴隨著木屑一一墜落,灰燼彈跳如滿天的蕈孢翻騰流散,連帶一張單薄的紙條緩緩地緩緩地飄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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