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故事來換 怨憎會苦，愛別離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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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一隻四個月大的小貓輕輕踱過步來，嗚嗚磨蹭著詩人凌亂的褲腳。詩人坐在桌前，眼睫低垂、頭髮翻飛，頷下鬍渣一點一滴新拓的青森水墨。光照不興，幾本泛黃的詩集散落地面，大片大片的闇影壓迫性地伏在天花板上，四壁微晃的光痕彷彿房間裡隨時有一隻獸要衝將出來！

房門咿啊打開，小貓興奮地往外跑，沒頭沒腦撞在一雙腳背上。詩人的妻一把將貓抱起，說：「欸，該吃飯了。要不要我幫你端上來？」

詩人兀自嘆了口氣，沒有接話。妻走近桌旁，端詳那則稿子，顯得有些詫異：「怎麼，一整個早上才寫這幾個字？」

詩人聳聳肩：「沒辦法，誰叫外頭已經很久不下雨了啊。」

「哪有這樣的？」妻笑起來：「寫雨一定要看到雨？寫風一到要遇見風？那寫株羅紀怎麼辦？」

「況且，上次去加拿大，你不是才嫌那裡到處泥濘，沒夜沒日？」

「那不一樣。」詩人揉揉雙眼，森森的鬍渣似乎又抽長了些。

窗外的雲層不斷朝北追趕，防風林以外的防風林張望著一隻海的眼睛。雲層以東，大葉橄欖搖曳，風自山巔吹來，掀起滿室無名的燥熱，就是悶。詩人百無聊賴地翻閱著自己過去出版的那些詩集，總有股江郎才盡的況味。他起身繞著圈，正打起呵欠，突然一個失足，整個空間皆向下高速墜落！

每一層窗帷都記錄了每一格下跌的滑稽姿態，每一次下跌也都應對了一次難堪的哀叫——「碰！」最後，詩人置身在一片滿是名姓的海域之中：現代派詩社。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葡萄園詩社。笠詩社。龍族詩社。大地、後浪、草根、主流、心臟、世紀末、植物園......覃子豪。紀弦。周夢蝶。林亨泰。洛夫。余光中。亞弦鄭愁予葉維廉楊牧夏宇李魁賢李敏勇楊喚楊澤羅青羅門羅智成羅任玲簡政珍路寒袖許悔之陳黎陳義芝陳克華杜十三焦桐零雨鴻鴻管管商禽向明向陽張錯張默辛鬱白荻馮青瓊虹林燿德梅新顏艾琳曾淑美……

詩人拚了命地泅泳打算脫身，然而越是掙扎，越陷入深淵。一段段的詩句騰空飛起，搭築成一個個飄浮的小小房間，詩人看見年輕的自己端坐其中，未嘗離開半步——甚至，他還發現幾個房間的造型如此相似、空間如此狹窄，而他卻沾沾自喜，以為那就是全部！

「下雨了，無聲＼把夜的針腳收得更緊密…….」彷彿一則奇異的寓言，詩人載沉載浮、撥動著那些不斷潮湧而來的鉛字，斷斷續續回想起過去浮光掠影的日子：沒有經歷過最為真實的生活，卻有不外乎成人社會般的世故。他想，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又寫了什麼？這輩子有沒有值得留念的一首詩或一句話？

一輩子白費。

就在幾乎快被一片黑鴉鴉的名姓淹滅的同時，詩人覺到自己的頭髮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拉扯著、啃咬，痛得他驚醒過來！他望見眼前一隻小貓雙掌搭住他的臉，正朝他喵喵撒嬌，伸出的爪子銳利光潔。

詩人將牠擁入懷中，想起那則關於貓的感人的傳說：說是每每臨上下雨天的晚上，一隻貓經常會黯然地坐在海邊遙望遠方，任誰都叫喚不回。直到雨停，方肯離去。週而復始。
　　
「據說，那是因為牠的主人在海邊遺棄牠的當天，天空正下著雨。」

詩人想到這裡，總覺得那彷彿是人世裡的一片真心。彷彿是他最初寫詩時的理想與熱情。那稚嫩而無畏的衝勁呵。他不由得埋首哭了起來。

這時候，窗外陰鬱的天空倏忽落下傾盆大雨。

——二○○二年六月朱銘美術館《我愛下雨天》徵文．文字創作類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