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便之所以能成為可以忍受的事,是因為它要求必須在沒有其他人在場……但如果在大城市裡,連一扇遮掩大小便的門都沒有的話——而且只是一扇廁所的門——一個人若是沒有這項最重要的自由……那麼其他所有的自由也都失去了價值,生命也就不再有意義,倒不如死了算了。
——徐四金(Patrick Suskind),《鴿子》,頁60-61
0.空白
您拿起一副望眼鏡要我遠眺:那聳立的地標之後是盆地邊緣,淡水河蜿蜒,金山公路纏繞;大洋來的雲層不過一次翻身,大葉橄欖就此紮下了根——還有總統府、百貨公司、公車站牌……日落激起的滿天星子,其下映照踽踽獨行的旅人……光潔無聲的世界,沒有對白,也沒有劇情,只有一幕又一幕稍縱即逝的畫面。
您說:「有水莫?雖然沒法度出去走走欸,不過至少我還能看得那麼遠、那麼廣!」
我說,媽您累了該休息了,部隊裡還有事,明天我再來看您。
潮霉的天花板角落蜷縮著翻掀的牆漆,透出底層淡灰的水泥肌理,坑坑疤疤,彷彿獸的眼睛,滿含生靈張望人世魂魄。被放大的氣味是歲月在房裡留下唯一的線索,沒有人明白時光在屋內待了多久——它們晝伏夜出,偶爾在牆角樑頂留下隻字片語,卻遍尋不著神秘的身影。
除非,我們老去。
除非我們明白死。
「那這樣,趕緊返去吧,路上車子別騎太快!」您的視線仍停留在望遠鏡底,大片的霧氣呵著大白光度,有一片刻我幾乎以為您是遍牆寒磣裡的浮凸雕花。
您纖弱的手指勉力拳握,震顫跌落的身影比年歲還深還長
我想像著自我返回營區的空檔、在我為您準備餐點趕赴醫院的間隙,您竟是以這樣沉默而無害的方式與外界溝通,甚至您看見我,看見許許多多、來來去去的人事,或者,一幕幕什麼也沒有的空白。
您究竟從中記住誰呢?母親。
如果這是您最後的餘生,您期望看見什麼?
如果,能夠的話,可否請您記住我的樣子?那像極了您也亟欲逃開您的我?
如果能夠的話,母親……那赤袒的腰背、肩頸……濃密黑茸一路跌跌撞撞聚合於肚臍四方,兩胯頹縮如孩童的羞赧雄性……
母親,我們最初,究竟是以何種模樣相認的呢?
1.在傾斜的房屋
他離開醫院的時候,林口上空正是整個濛濛細雨。
(他母親仍舊注視著他嗎?他偷偷抽煙瞟女人的頹唐樣子?)
無論如何,他現在是走入這幢烏漆抹黑像是燒焦了的、自外觀看來歷經了一場大地震般的歪斜建築物裡了。這原是棟「為了何種性質」而存在的建築呢?被廢棄的理由?當初又何以半途而廢的?
「聽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計劃建立一座毒氣集中營……」男人蹲坐在角落裡幽幽地說:「你看看,這土地的殘骸這碎片……你看看!」
約拿丹‧諾耶?
(那不是徐四金小說《鴿子》裡不堪的男主角嗎?)
「你還想知道什麼?這裡是槍決室,那裡是解剖室……解剖室是幹什麼的你知道吧?任何動物是不可能進去活著出來的喲,像是鴿子這種動物……牠的糞便……」
約拿丹‧諾耶!
他極為錯愕的,像是跌入真實與空幻交互指涉的境地——這傢伙居然還穿著小說裡的那套銀行守衛制服!他說話的焦慮性格!他在全法國同一個地方渡過七萬五千個小時!他在同一個房間裡住上三十餘年!
這令人不快的傢伙!
「鴿子」在他眼裡成為憎惡的代表,甚至引發他日覆一日作息的改變——約拿丹‧諾耶,巴黎某銀行員,五十餘歲當天,一九八四年八月一個星期五的早晨,一隻突如其來的「鴿子」闖入他每日晨起盥洗必經的甬道——極為純粹而孱弱的一隻鴿子!這隻鴿子使得他幾乎要犯「心肌梗塞」或是「中風」,甚至演出撒尿在盥洗台上的荒誕行徑!
約拿丹‧諾耶,他這麼龜毛著:「人和鴿子是不可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註一)。
為什麼人和鴿子無法共處一室?是因為鴿子的稀屎會弄髒甬道?還是因為鴿子的眼珠「中央有個黑色圓心,看起來挺可怕的」(註二)?因為鴿子的眼皮像「兩瓣嘴唇似的吞下眼珠子,才那麼一下就消失了」(註三)?
他開始在這廢棄的建築物腹肚裡踱起步來(像那些毒氣室裡臨刑前不知所措的囚犯?),他突然很想大叫:「這傢伙!一隻鳥『鴿子』有什麼好在意的!?」
然而對於一位在「納粹壓迫」下度過童年生活的傢伙,長久以來被認定為象徵「自由」、「和平」的鴿子,能拿它有什麼其他想像?自由之不易,反抗之不易,約拿丹‧諾耶,他這輩子(還未過完的)經歷過最精典的畫面,莫過於六○年代的某個秋天,在杜賓街郵局門口,目睹了一位流浪漢當街拉屎的驚駭鏡頭,這致使他頓悟到「人類自由的本質建立於擁有一間廁所,並且他也具有這項實質上的自由時,他真是心滿意足極了」(註四)。
這潔癖而無知的傢伙。他想。
然而在閱讀徐四金《鴿子》過程的不耐,對於約拿丹‧諾耶神經質性格的嫌惡,不正暗喻著日常生活瑣事被視為「就是這樣了嘛,還能怎樣」,或者「人生真理的道途就在前方」的反思?對於「鴿子」代表自由這件事,他可是從來不曾懷疑過呢,更何況關於人的「存在的本質」?
約拿丹‧諾耶,他這麼想著,這傢伙渡過的「安穩」的一生,其所印證的不正是許許多多人臣服於這個社會正統體制底下的習以為常?「它甚至還非常有意義,因為它保護他免於公開裸露臀部以及當街如廁」(註五),約拿丹‧諾耶振振有詞的告訴他:「還有什麼比脫下褲子、蹲下來的姿勢、不自然而又醜露更能貶損一個人呢?」
他又述說了許多有關毒氣室的故事。他突然興起這麼一個念頭,約拿丹‧諾耶,他今天之所以成為這個演出的樣子,難道與他幼時待在地下室的記憶有關?徐四金要表現的生存困境,如果套用在一個更為混亂人生的角色上,又將成何種敘事效果?
「咦?」他意識到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廢棄的空屋?」
約拿丹‧諾耶——一位將生命三分之一花在銀行門前站崗渡過的中年男子——他笑著,笑聲驚動了整棟建築物身後成群撲翅乍起的鴿子。
在黑鴉鴉的闇影中,天際幽藍深沉的遠拓,一位頭髮翻白的婦人正倚在一棟更高的白色建築物頂樓,挺立躡足的單薄身子彷彿渴望張看更多更廣的天線,手裡的望眼鏡皮革墨綠且油亮。
0.記住
我說,媽,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自由的滋味,多麼美好?
(多麼美好。)
註釋.
註一、見徐四金(1987)彭意如譯:《鴿子》。台北:小知堂。頁19。以下所引皆頁數出自本書。
註二、同註一,頁16。
註三、同註一,頁17。
註四、同註一,頁61。
註五、同註一,頁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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