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二○○六年五月
親愛的一年禮班的女孩們:
那天,我其實懷著極其巨大的憂畏離開妳們。
走在校園裡(妳們的老師輝誠非常熱情地向我介紹那一棵又一棵的植物或林蔭,但我依舊處在過度充滿的情緒中,不斷分心於那些活潑的高興的操場笑聲),我想起自己從前的高中生活,永遠不會感到新鮮的顏色——男性時光,小考隨堂考段考週考,AV女優,黃色笑話,英文單字,始終有意無意偷瞟著女校學生們白淨的小腿——那時候,世界是一張沒有面目的臉孔,異性之於我們永遠是一句平板而且粗暴的語言:
「就是那種感覺嘛……」
「黏黏的啊……」
「啪噠啪噠……」
那使我想起第一次和我初戀女友見面時,我洗了澡,穿了紫色襯衫,紫色襪子(同性戀的象徵物?),皮鞋,AB褲——我仔細計算著待會要帶她去吃披薩、要帶她吃冰、看電影——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細節的規劃,像精心解題的幾何證明,其實我不知所措得要命,一顆心突突突地跳。然後是夜晚時分,我們共乘一部五十CC小綿羊奔馳於通往黃金海岸的公路上,海風獵獵,兩旁盡是芒草、墳墓,偶爾筆直的車前燈映出魚塭寂寥律動的抽水幫浦,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有一瞬刻,我甚至唱起孫耀威的<認識你真好>,唱起LABoyz的<Young Guns>(許多年後,他們散夥,留下黃立行和黃立成依舊唱著嘻哈、依舊說台語,而《Young Guns》的漫畫作者則去了中國發展)。
然後是她自身後輕輕貼靠在我的背上。
她說:「我感覺自己好像快掉下去了。」
在最緊張的聯考時刻,在所有人皆揮汗於模擬考的同時,我們背著父母,手牽手,走過俗麗的中國城、僻靜的健康路小巷,或者是位在民族路上某棟高樓裡的K書中心——每一處地方皆留下那些年輕的痕跡:我們親吻、我們摟抱、我們撫摸,對於感情的探索,如噪響的夏季,永遠有不會完的激情與躁熱。
(她說:「你接吻的技術真差。」)
(她還說:「有人在喜歡我唷!」)
我這麼揣想著迢遠的過去,於今相隔十五年的時光,足夠生出另一個妳們,也足夠讓我看見自己開始起皺的臉紋,正因為這個緣故,在踏入一年禮班教室門口的瞬剎,我彷彿戮力穿越於一整面汩汩湧出的青春之膜,似乎稍一伸進手去,就能夠感受到淋漓迴盪的年輕詩意。
中國小說家鍾阿城在《遍地風流》裡這麼寫著:「額頭放光。」說的是同代人的年少時光,而妳們此刻正是這樣明明亮亮,眼裡的光度始終晶瑩圓潤,沒有混濁的傷害,也沒有更陰闇的小奸小惡。
妳們是美好的。
青春如此如此美好。
這麼想著,我不免驚恐於,我是否具備了一個「更高之心靈」,能夠對妳們說些什麼?「教導」些什麼?「分享」些什麼?
我的困惑,我的怯弱,我的憊懶,我的有的沒的——那些迄今沒被拋丟的什麼,它們從未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更形透澈,反而像一團沒有線頭的紡絲,日久年深,起了更多更多的毛球,糾纏成更堅實無法理解的圖式。
我想起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四十七歲的凡尼亞在劇中大嚷著:「我沒有真正活過!」或者剛剛出版了《兄弟》完結篇的中國小說家余華,在他長達十年寫不出來小說的日子裡,他這麼憂畏地寫下:「我能否相信自己?」或者總是為作品所苦所流淚的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的名句:「包法利夫人,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我這麼低喃著。我甚至想起妳們不幸離世的學姊黃宜君,在那篇提名為<來日>的作品裡(我想起照片上,她剪著齊耳短髮,眼神清亮的稚嫩模樣,我還記得那一篇得獎作品<泣貞觀>,那時妳們約莫二歲),她寫著:「我背對著你,聽你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我不愛你。你愛不愛我。你有多愛我。愛是什麼。為什麼你不愛我。如果不是遇見我。如果沒有我。如果。如何去愛。
我注視著妳們,像注視十六歲的自己,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無以名狀的衝撞。我想起我的十六歲:容易憤怒的年紀、經常自以為是、以為三十歲已經「很老很老,老得可以走進墳墓了」(我們都私底下叫那個戴眼鏡的女老師:歐巴桑!而今想來,她也不過正是我此刻的年紀),那時候我計較分數、掛心於聯考,我所想像的「成人世界」,不正是光鮮的、有錢買自己想買的東西的、上班下班一切迎刃而解的,那樣簡單而理所當然的畫面?
許多年後,面對妳們,我講了三個關於「逃跑」的故事,第一個是關於恐龍的故事,第二個是關於河流的故事,第三個是關於螃蟹的故事,它們全一致指向「逸出常軌」的可能,全說明了看法之不可信、道德之不可信,皆不是我年輕時所想像的那個「成人世界」。
變成螃蟹的父親。
永遠於河面流浪的父親。
醒來時發現恐龍的父親。
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誤導了妳們?會不會我說錯了什麼?會不會這是一個即將跨入三十一歲人(「老頭」?「歐利桑」?「怪叔叔」)的譫妄之語?畢竟時光在我們之間橫隔了這麼這麼長,當我看見千禧年的第一道曙光時,妳們剛升上小學三年級準備背誦九九乘法或者撰寫「我長大的志願」——我甚至昏亂的設想,如果那一年我夠早熟,女兒不也就是妳們現在的這個年紀呢?
很抱歉,我又說了一些有的沒的了。但請相信,我此刻內心的激動不下於彼日走出校園時的思緒,那宛如面對另一個「分開出去」的自己,或者我想像中的「珍珠發光一般」的女兒,我願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設法使她不至受到傷害、一輩子開朗的生活、簡單地笑、寫愉快的文章、靜靜欣賞最不起眼之處,遇見對的人的時候,能夠「無愧於愛人的心」,那不就是最棒最美好的一件事了嗎?
後來,我又和分手十四年的初戀情人見面,她穿了一襲白色洋裝前來,五、六年不見,她的眼神灰了,我的眼角也開始生出紋路。我們坐在由她駕駛的汽車裡,說好了前往南部一處國家公園遊玩,然而無論如何旋繞,卻始終像陷入無限迴圈的迷宮之途,在那一條又一條或仄或闊的山路裡拗折——有一片刻,我以為我們抵達了目的地,但迎面而來不過是一片灰濛濛的山景(事後聽我父親提起,那個國家公園在上次颱風來襲時,早已成半毀姿態,入口處都封起來囉)。
那時候,我產生微微的錯覺,以為我們又回到了遙遠的十六歲,沒有出口也沒有盡頭,只有那些奔跑時不斷墜落的,愛,傷害,青春。
親愛的一年禮班的女孩們,此刻妳們或納悶或欣喜或無可無不可地面對生活,然而青春正盛,妳們的時光還長,姑且容我抄寫一段來自余華的後記權充這篇小文的結語。
這位曾經寫出《活著》、寫出《許三觀賣血記》,初出道時被中國文壇是為「先鋒派」的小說家,在暌違十年後的長篇小說《兄弟》裡,這麼寫著:「寫作就是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往往寫出狹窄。這和人生一模一樣,從一條寬廣大路出發的人常常走頭無路,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的人卻能夠走到遙遠的天邊。所以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他告誡我們,『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余華說:「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裡面的路沒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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