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六年六月號《台灣新藝誌》
我的朋友L素有快筆之稱。他經常提起一次又一次、憑著僅僅幾個小時的書寫,最終驚險萬分贏得文學獎的激烈過程(包括趕在最後一刻郵局關門前寄發的、胡謅亂掰也能夠得獎的、像童乩起駕般自動寫作的),我們幾個往往聽得目瞪口呆,叫叫嚷嚷地追問:有沒有祕訣?有沒有什麼「特殊方法」?
豈知L睥睨一笑:「要有祕訣的話,我一年不得一百多個文學獎才怪!」
(根據L的統計,台灣除了馬祖與嘉義之外,其他縣市皆每年舉辦地方性文學獎,更遑論歷史久遠的全國性文學獎了)
宛如一趟恆長且永劫回歸的旅程,每隔一段時光,總會反覆聽見「文學獎 VS. 獎文學」之於詩或散文或小說的爭辯,那是一幅未嘗望見盡頭的地圖迷宮,其中的風景琉璃晶亮,卻始終沒有人能夠斷然地說出明確的方向。
這不免令我想起我們這一輩的創作者,在最初面對「文學」此一巨大而具想像力的概念時,文學獎所能夠象徵的「去到極致邊界」的意義,那意味著自己的作品能夠被嚴肅且系統性地理解,不再是虛幻的空口無憑,憑藉著一次又一次的儀式性參與、獲獎,進入彷彿再具體不過的文學場域之中,彷彿從此「真正」與文壇有了接軌。
然而,在後現代全面攻佔書寫細節的此刻,文學獎究竟是否仍有其價值?是否仍具備其影響力?
「對我而言,文學獎充其量是一張通行證,既不保證作品的好壞,也不保證將來投稿時會獲得刊登!」這是今年訪談一位新銳作者時,對方告訴我的看法。
或者如我的另一位朋友S好了,他總是覺得那些宣稱自己從此不再參加文學獎的寫作者「太在意文學獎」,對他而言,文學獎是「我想參加我就努力參加,我不想加我就努力寫自己東西」的玩意。
又或者是這一次以「文學獎攻略」為噱頭的「搶救文壇新秀再作戰文藝營」(註1),他們歸納的文學獎作品特質如下:(一)以物喻情;(二)女性意識;(三)想像練習;(四)參差對照;(五)現實觀察——最重要也最壓軸的攻略是:
「沒有道理」。
文學獎的獲獎與否,經常沒有道理可言!
那麼,那些透過架胳脖蹲馬步的評審品味機制,意圖經由特定場域角力、疊床架屋的知識體系以規範創作者(尤其是新手)的層層關卡,像是電動玩具勇闖金銀島的角色,除了疲於拚殺攔阻重重的血路,又必須苦苦追趕著早已被設定了的炫招絕技——那些揣度著這樣的題材今年流不流行、寫法會不會太壞,憂懷於「又摃龜了」的作者們,他們對於文學獎的念茲在茲是否過於世俗?是否削足適履扭曲了寫作的本質?
依舊耳語。沒有人能夠掂出一個文學獎所代表的真正重量。
這一刻,我檢視著我所獲得的那些獎項,想起第一次領獎時,在台下看見金黃閃亮的一尊尊獎座,我萬分激動而難掩落寞——當時我十六歲,獨自到台北領取生命中的第一個文學獎——沒有人在乎的時刻,我卻幾乎落淚。
(我還記得叫計程車趕往台北火車站時,那個江湖味頗重的司機問起我是哪裡人,並喃喃自語:「台南人哇?陳水扁也是你們台南人嘛?唉啊,台南現在是沒人才了是否?」——而那竟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因此,在面對諸多耳語的此刻,我總會記得那一幕:年少的仗劍姿態意氣浪蕩,總不相信書寫的世界能夠被規範、被限制,當我走出頒獎會場時,流雲飛散,街燈忽明忽暗,天與地的交界燃起滿天點點晶亮(那時候,台北甚至還沒有捷運)。然後我抬起頭來,看見一整片浩繁的星空,深邃如詩之奧麗,有一瞬剎我忍不住騰空大喊起來!
然後,我抱著那個又輕又重的獎座,頭也不回地朝前奔去,宛如趕赴一場沒有盡頭也未必看得見華美秀麗的旅程,並且不斷聽見那個碩大迴響的聲音:「去吧!這不就是最青春最棒的事了嗎?」
去吧!繼續寫作吧!無論文學獎存在與否,去吧去吧!
※註1:「搶救文壇新秀再作戰文藝營」:由耕莘文教基金會、耕莘青年寫作會主辦,文學團體「小說家讀者8P」擔任總策劃與講師,授課內容以「華麗活潑」、打破傳統文藝營形式為主,主要提升參加學員對於文壇認知,其中備受注目者為:文學獎攻略手冊、小說的八百萬種死法、五十萬小說讀書會等。
在文學獎攻略手冊裡,共歸納數點得獎要領。
而小說的八百萬種死法則以十篇作品為例,說明何種類型作品最容易遭到評審「秒殺」。
五十萬小說讀書會係針對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作品予以討論。
二天一夜的課程共吸引一百餘名學員參加,文藝營相關訊息可參見「小說家讀者8P」網站:
http://www.wretch.cc/blog/nove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