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九九六年的談話(完):文字的光環消失了
耀:那像您就讀的藝術學院(按:現已改制為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就是您戲劇研究所有沒有特別的影響?對您的創作?
駱:我覺得有,是在於寫劇本的訓練過程中,把我變成對以前的......(此時有一女學生下樓,推門而出時不意瞥見駱以軍)
(女學生:咦,老師?我們要回去了喔!老師,那小說你看了沒?
駱:看了看了。
女學生:是不是很爛?
駱:不會很爛。
女學生:我就知道很爛。
駱:不會不會,不會很爛,對,不會很爛。
女學生:真的嗎?
駱:對,我覺得很有意思。
女學生:喔。好吧,那我還是......
駱:下個禮拜我再跟妳討論看看。
女學生:好,那就這樣子囉,bye bye。
駱:bye bye。)
駱:(回過神來,接續上題)我後來在藝術學院之後,我發覺到一個問題是,我沒有能力、我沒有能力寫完一篇我以前那個長度的小說了——就是我後來,我已經變成是說,我不信任於身世,可是我迷戀的東西變成是一個場面,雖然我到後期寫的一些小說,不是這些的,就是我後來在發表的東西......。都是變成像是一個......(耀:一個場面?)一個劇場、空間,很可能是在一個河濱運動場的,然後有一個飛機墜落.....
耀:探照燈是不是?
駱:對對對。
耀: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中國時報》看到的(註一)。
駱:對對對,我後來的東西變成......。
耀:一個飛機墜落,然後......。
駱:對,然後——以前我很可能會說,我想要寫一篇東西,我沒有一個情節來處理、我要寫一個人的身世或是他(按:小說中的他)來處理一些人的身世,我才覺得有安全感。
我後來決定開始寫一個小說的動機是,我想要寫一個人的故事;可是我現在變成是說,我完全沒有想寫一個人的故事的慾望,變成是......
耀:一個場面?
駱:對,我腦海裡浮現的一個劇場空間,我可能先從寫這個劇場的位置、放置在這個劇場上的一些人——這些人之間的一個空間關係的張力、一個對峙的關係——我想處理的反而是......這些東西非常是「反小說」的。對,我覺得我有受到這個部分很大的影響,受到戲劇系的影響。
耀:戲劇系?
駱:對,因為我剛好在藝術學院碰到的那些戲劇的課程都反而是——比較二十世紀以後的戲劇,它反而是劇場的理論,不是劇本的,反而是「反劇本」的,反而是劇場空間。
耀:那比如說像您當初參加的文藝創營,有沒有說是什麼因素促使您去參加?
駱:(笑)沒有,我覺得是......(此時又有一女學生下樓,瞥見訪談者及駱以軍)
(女學生:學......欸,老師好、學長好!
駱:好好好。
女學生:老師再見。
駱:他(按:指耀小張)是妳學長喔?(笑)
女學生:漫畫學長!
耀:你們開讀書會是不是?
男學生甲:就是作品討論會。
男學生乙:請問老師一下,那個蟑螂啊,是老師自己做的蟑螂嗎?以前的蟑螂......
駱:喔,對對對——咦(驚愕),你怎麼會知道?
男學生乙:對啊,我看了啊。那時候你是住在哪裡?
駱:ㄏㄚˊ?住在,住在那個啊,我現在的附近,有一個......後山那邊,前山公園那邊有一個台電子區分(按:前山公園係為通往陽明山國家公園上的社區公園,婦近有一養老院及憲兵隊駐守)......
男學生乙:看到那篇作品我想說......已經租外面了吶去租外面了......
駱:在那個地方。
男學生乙:(向駱以軍介紹)這是我們系上的老師許......
駱:對了,你們要煮湯圓是不是——你們圓宵節要湯圓大會......?
男學生乙:上次烤肉沒過完......那再跟老師聯絡。我們先走了,等一下還有那個......
駱:好好。Bye bye。)
駱:(回過神來)現在幾點了?
耀:現在六點十分(按:本次訪談過程歷時一個半小時)。
駱:我們大概六點半好了。
耀:OK,好好好,因為採訪得差不多。就是我剛剛問您的,就是您去參加文藝創作營沒什麼原因?
駱:因為我,我那時候其實(笑)......其實我,我其實滿自卑的。因為我,我......比如說我那時候看了一些書,然後我看了,嗯,我看了張愛玲的東西,然後我很震撼,然後我看了——我那時候看張愛玲,是看了她的《半生緣》。然後我,我那時候並沒有很仔細地去......還不很清楚小說主角,我更不太清楚,我以為創作者、我以為散文(笑)......
耀:我記得老師那時候,我有在《聯合文學》看過,就是您寫散文是不是?那時候得獎的作品是散文?
駱:小說小說,是小說。可是我第一年去參加的時候,我只知道要投一個東西,我寫了一個鬼故事,然候另外一個——他(男學生乙)剛剛在問那個,嚇我一跳!就是很早期那種、很惡爛的作品(笑),我不知道怎樣......我非要把這個人滅口(笑)......
耀:去把它(小說)挖出來看的。
駱:那,那個時候去文藝營的時候,有看到那種醫學院的那個室友嘛,那種是第二位的校刊主編,哇——就是丟一大堆後設小說——那時候我們流行魔幻寫實,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耀:老師能不能講一下魔幻寫實?
駱:魔幻寫實?也是一堂課(笑)......
耀:我知道是一堂課。
駱:魔幻寫實它大概是在,差不多六○年代的時候......
耀:是馬奎斯嗎?
駱:沒有,它剛開始在法國,他們發現了,所謂發現、發現了波赫士——波赫士,拉丁美洲,就是——咦,波赫士是哪一國人?應該......馬奎斯是哥倫比亞,波赫士應該是——阿根廷的波赫士。然後,魔幻寫實基本上——喔(嘆氣),這很長......
耀:抽掉時間的關鍵?把時間的關鍵抽掉?
駱:沒有。因為它其實剛開始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剛開始航海時代嘛,然後那個時候是,就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開始......它其實有幾層的意義。一開始的意義是說,即使今天新大陸沒有被發現出來,在當時航海時代的一個夢想,他們也會製造出一個新大陸這個烏托邦。所以,新大陸被發現的時候,完全就是去疊合到烏托邦的這個幻念上。所以他們對於一個新的一個地方的情感、對於一個新大陸的情緒,很大部分是他們自己去把情緒投射上去的。
在這個時期,它很大量的一開始的文學的開端是,當時這些冒險家他們成交的是——他們寄回去的一些傳記、日記、還有一些書信,對這邊冒險事蹟的記載,可是這些記載裡面常有誇大的,他們又想要詳盡其詞地把所看到的事情以紀錄體書寫,可是他們常常看到的一個東西是,因為是驚奇的——比方說他們看到那種巴拿馬那些......(這時候,一婦人推門進來高嚷:那個,對面那個050的摩托車你們這裡有沒有人的?)
可是後來到了大概......拉丁美洲它當時的所有的一個文學習慣完全是——就是所以說後殖民論述在拉丁美洲非常地適合,它完全是在那種仰瞻著它們的祖國,那個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書寫。可是剛好在它的文學發軔的這個時期的時候,剛好是碰到西班牙、葡萄牙十七世紀跨十八世紀它航海罷權的衰退,它這個時候衰退以後——它剛好正處於一個巴洛克後期的文學衰退,可是這個文學情調就影響到西裔和葡裔的這個拉丁美洲文學的習慣,就是唯美的、頹靡的,然後風格主義的、然後那種矯飾主義的——就是我可能要描述的東西,我故意把它描述成華麗而怪誕這樣。
那這個時候它有受到的一個影響是,他們開始西班牙、葡萄牙衰退之後,他們開始往另外一個拉丁語系、國家去學,就是法國。當時的浪漫主義就是整個從法國傳遞到新大陸這邊,它到了大概——所以,拉丁美洲它有一個恨重要的時期是,它在於十九世紀的這個過程,從浪漫主義轉遞到寫實主義的過程很不明顯。在歐洲的浪漫主義轉遞到寫實主義是一個很清楚——風味大革命、理性主義的抬頭這樣的東西,很清楚地告別了浪漫主義。
可是在那個拉丁美洲,由於它政治的經濟上的實際狀況,它並沒有從一個混亂的、暴亂的、獨裁政權下,過渡到一個很健康的工業文明。所以它的作品其實——他們在過渡到寫實主義的時候,左拉、巴爾扎克,這些、這些寫實主義大師,他們這些人在堅持的一些書寫的信念,也一樣從歐洲遺傳到拉丁美洲去了。他們也奉為信條,可是完全沒有辦法改變到他們內心對於一個真實的界定、對於一個真實的記載——寫實主義是說,完全要把真實的事件......可是,拉丁美洲由於它們有那個印第安的神話習慣,印第安習慣是把那個神話變成歷史——它是歷史的源頭,你問他爸他知道是誰、他祖父他知道是誰,再上面就變成是神話了。
然後他們的那種死亡觀念完全跟白種人、基督教文化之下的一個死的救贖概念完全不一樣。它的死跟生是結合的,所以變成是說,他們在面臨到一個寫實的概念的時候,尤其拉丁美洲他們這樣多重的甚透:神話滲透到歷史裡去、然後魔幻滲透到真實裡去、然後死亡滲透到存在——這樣的狀況在影響他們。後來在四○年代之後這一些爆炸性——他們說「爆炸文學」,這一些大量出現的創作者,他們的東西可能在......像史詩般的紀錄,他們的作品幾乎全部在國族寓意的——馬奎斯的《獨裁者的秋天》、然後《銀河中的將軍》、《百年孤寂》——全部都是國族寓意的東西,然後還有像一個叫什麼米佛的......他們這一類的作品幾乎都像一個史詩氣質的,寫一個幾個朝代的毀滅、衰敗,可是問題是他們所謂的寫實,他們認為的——
魔幻寫實的原文其實是叫作Magic realism,就是神奇的,它不是魔幻,它不是翻譯成魔幻,它是「神奇的真實」。這些事情他們認為都是真的有其事、「確實有其事」,可是他們的真實是說,成為傳聞、傳言、傳說中奇奇怪怪......這些剛好有模糊的神話跟歷史的一個邊界的、曖昧的界線,大概是這個樣子。
耀:那老師能不能您在教學——老師大概教學幾年?
駱:兩年半。
耀:就是這兩年半以來,您覺得現在學生他們閱讀小說的習慣大概是偏向於什麼方面?
駱:閱讀......(笑)不太用功......。我覺得不太用功。我覺得很明顯的感受到。嗯,不知道,其實我很散,所以我不太——我跟學生的互動我覺得可能不是很好,這大概是我自己的罪過。因為這兩年,我正碰到我感情上一些比較困境、一些比較難處理的狀況(按:駱以軍於一九九六年十月左右結婚,關於感情的部分可見《遣悲懷》),所以我,我可能在——剛好碰到這個時間我扮演了一個老師的角色,然後我不太習慣扮演這個角色。
可是我自己感受到說,比如說學生——我當然學會一些技巧,比如說點名,我不會都點,我大概一個學期點兩次這樣——真正變成是說,完全跟我以前的理念是違背的。
我大概很感受到那種,學生對文字已經沒有——文字的光環消失了,學生不太......學生看電影,不喜歡看文字。而且現在看到「好電影」的可能性比我們那時候多很多,其實我覺得這是一個比較——其實現在學生在一個劇場,他的思維裡面對於一個劇場空間的檔案,比我們那時候豐富,可是他們對於一個文字情感,文字的......
耀:沒有辦法用文字敘述?
駱:對對對,他們處理比我們差很多,比我們那個時候。嗯,我們那個時候要看片都要跑去那種MTV——就是有那個「In the y」、然後有「太陽系」(按:八○年代文藝青年對於電影的朝聖之地,位於西門町內)這種地方——現在不用,現在很多很多好片子都會上院線片,然後金馬獎外片影獎,大概是這個樣子。
耀:那喪失對文字的敘述能力,也算是一種危機嗎?
駱:我在想說任何的危機都在於意識型態的......
耀:因為我看今年初一月一日的,就是《聯合報》上面讀書人專刊,它是說像現在兩大報的文學獎,一九七○年以後出生的新人類——就是說,越來越少人創作,就是幾乎都是老將在轉戰而已......
(整個訪談至此,全部結束)
註釋
註一、見<阿蘭之歌>,收錄於駱以軍(1998):《妻夢狗》,頁53-64。台北:元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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