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二○○四年新竹市竹塹文學獎散文貳獎
嫩綠的高麗菜心依舊鮮亮,青蔥已經開始發黃了。白蘿蔔切面佈滿了黑色的霉斑,撕開保鮮膜的瞬剎,幾乎可以感受到飛舞的蕈孢迎面襲來。
冰涼的萬用鍋同樣生出一層毛絨絨的觸感,隔著鵝黃的光照,鍋內的湯汁看來異常油亮,彷彿水溫才剛抵達沸點,但表面已是凝凍蒼白的乾癟。
「都生蟲了啦!」母親蹲在冰箱前,端著鍋子叨唸:「你看你看,這個囝仔——真是討債!」
一整瓶未拆封的牛奶。一條完好被封存在白色紙袋的法國麵包。一碗吃剩的豆花。幾片雜糧土司。三三兩兩的雞湯塊。剝掉鋁箔的藍莓蛋糕。水。撒隆巴斯。桂林西瓜霜。
不知為何的,總有一種錯置的末日時光,面目與生靈皆不斷劫毀,四周的光澤全被吸納到柔軟的黑暗裡。
「嘖嘖嘖!」聲音再度叫嚷起來,彷彿發現新大陸,「這個——ㄏㄡˋ!跟你說過多少次,有空也要學著做一點家事——啊這樣將來是要怎樣去扶一個家,啊?」
幾支粉紅色酒瓶堆堆疊疊,伴隨夏季豔陽歪倒在垃圾桶旁,掀起蓋子的時候嚇飛了一窩小蟲。地磚上有大片黃漬的骯髒,母親彎下腰來綁緊塑膠袋。推開紗門,門外一支拖把隨意擱在陽台邊,欄杆生鏽了,一隻布鞋滿是灰塵地懸吊其上,像一隻沉默不語的風鈴。
我搔搔頭,嘴角想必是掛著尷尬的笑意吧。「媽,讓我來啦——」
母親揮揮手,示意我到客廳去,猛力扭開水龍頭,聲音嘩啦嘩啦像跳舞,歡快的節奏拍打在乾躁的棉絮上,一綹一綹的拖把布料像靈動潮濕的蛇,連帶金屬性的流理台也充滿了復活的味道。
母親用力搓揉,擰乾,水氣倏地衝將上來,一道濕濡在地面劃過光潔的痕跡,冷熱分明。
「媽,妳不要忙啦,讓我來啦!」我站在廚房的門洞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腳!」水珠迅速抹過影子,母親停下動作朝我命令:「把你的腳踩一踩!」我在拖把上抹了抹鞋底,留下一灘汙黑。
「去客廳收一收啦!」母親皺著眉:「幾百年沒人住在這裡了是否?自己買的厝耶,就算給房東租厝也不該這樣蹧踏啊!」
時光彷彿又回到那個狹仄的老家,風鈴在玄關輕輕搖動,磨石子地板發出冰涼的陰騭。我坐在客廳的矮凳上寫字,母親一邊抹地一邊叮囑:「頭頭頭!眼睛又要貼到紙上去了!」
門前的桑樹嘩嘩驟響,有尖銳的笑聲叫著喊著,狗吠起來了——我知道,八成又有人在屋外偷摘蔓伸出去的桑葉。我站起身,旋即被制止的:
「寫完了功課才能出去!」
——自然課要觀察蠶的一生。數學課要計算蠶和蛾的總數。國文課要寫有關蠶的作文。生活與倫理要學習蠶的努力結繭——不知為何的,第一次真正明白從生到死、從吃到排洩的整個過程,居然是透過這樣一種又肥又軟的多足生物?
「我是一隻小小蠶,」我在作文簿裡這麼寫著:「只會吐絲和結ㄐㄧㄢˇ……」
這不是廢話嗎?母親有些惱怒地指著一行字:「難怪分數這麼低!」
她說:「寫作文就像炒菜嘛,蒜頭蔥仔都是大家知道的東西,聞香而已,真正要把那個魚啊雞啊豬啦——知不知道,五分料理十分香?這樣人客看了才會想吃嘛!」
廚房裡的抽油煙機轟轟奏響起來,輕快的油花踩著舞步,一小塊後腿肉轉瞬剁碎了,擰去水份,醬油,一道獅子頭只剩油炸與滷味。蝦仁也已去妥泥腸,鍋巴仍嫌火候不夠,但應該快了,醬汁噗嚕噗嚕就要沸騰!還有肥腸,一小段一小段的辣椒、細長的薑絲,還有酒、糖、醋精……一旁的香菇發出木屑剛剛刨落的辛涼,泡水後的內裡顯得格外肥軟。
母親手裡的刀柄篤篤有聲,段,塊,泥,碎,拌——又加進少許的醋、香油,把餡料整個裹入川燙後的高麗菜葉,捲起,然後放到鍋中施以文火。所剩無幾的菜心和幾塊排骨一起悶煮,咕嘟咕嘟的水氣踮起腳尖,手舞足蹈有一種日常生活的興奮,瓦斯爐前的壁磚生出一條一條扭腰的濕濡,母親眉心同樣流下了幾滴汗珠。
「沒有菜頭,做不成你愛喝的排骨湯,蝦仁也不夠……醋也快沒了……」母親有些怨懟地數算著。
這時候,電鍋開關劇烈彈跳,清脆的單音是她懊惱的象徵。
多年來的生命經驗教我們學會直覺的變通方式,就連在吃這方面,也能夠從貧瘠的柴米油鹽變出苦中作樂的豐富花樣——比方以豬肉取代火腿、以蔥花替換蒜、以竹筍充當荸薺——尤其母親學會客家菜的醃漬工夫之後,一把芥菜可以變化出梅乾菜、鹹菜以及福菜。
但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母親端來一道「鱔魚」意麵,魚片使用的是乾魷魚,甜膩的醬味與爽脆的口感讓我和弟弟扒了好幾碗飯,久久不能忘懷。
「怎麼樣?湯夠不夠鹹?菜會不會太少?」母親抿抿髮——一個靜止的瞬間,眼角浮起暴裂的紋路——我眨眨眼,只見母親再度起身扭開瓦斯,打蛋,加蔥花,陣陣蒸騰的熱氣穿過流理台前的小窗口,一股油膩的躁鬱像一縷幽微不去的魂。
厚重的雲層沉降下來了,屋外的夜色還未暗透。往四周看去,地板是乾淨的,冰箱更不用說了,就連沙發椅也統統擺放到應該擺放的位置。太過整齊了,有些讓人無法適應的——母親呷口湯、長長吁口氣,如釋重負地盯著眼前一切,臉上浮現一抹滿意的笑。
「多吃一點,瘦成鳥仔腳!平常都沒有吃飯是否?」她舀起一大匙鍋巴蝦仁放入我的碗裡:「像你阿爸那個樣子——好看麼?」
突然湧起的靜默摔落眼底,我捧著碗筷怔怔地,不知道該用哪號表情面對母親——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從當初協助父親外燴筵席的下手,逐漸成為如今獨當一面的師傅——她堅毅、強勢,咬牙刻苦地帶著幾位徒弟在北部一帶奔波,哪裡有需要就往哪裡去。長期歷練下來,使得她燒菜的手藝揉雜了粗獷與細膩、肥鹹與清甜,且喜於用辣、也善於用香。
母親總說:「那個材料啊鍋子都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天氣,外燴驚風雨,尤其新竹的五、六月明明是好天,一下子卻看見烏腳西南,雨就落得呼呼叫!」
「所以每次出車到新竹,你阿爸看到西北邊突然烏暗了,就喘大氣——」
夏夜晚風徐徐拂過母親的髮梢,連帶食物的氣味也自隔壁悄悄鑽入我們的鼻息。天真正黑了,城市的上空炊煙裊裊,一小格一小格的光亮鑲在黑森的大樓上,像光潔的鑽石,豔麗於表,然而誰也不明白其中的人們是否各自懷著心事?一家人是否坐下來一起吃飯?又都吃些什麼?
「紅燒獅子頭沾這個好吃!」母親似乎興奮著,碗裡滿滿的白飯遲遲沒有下箸。
濃郁的醬汁淋在丸子上,一層油光象徵典型的閩南食風,卻又混合了客家菜常用的紅蔥頭爆香,有些後現代的錯置——同樣的味道也出現在高麗菜卷以及鍋巴蝦仁,整頓晚餐充滿一種甜與鹹的交會,一種努力營造出來的豐富感在我牙床上流動。
「沒法度,誰叫你討債?冰箱那些東西統統無彩!」母親夾起肥腸:「只有這一道十分味,其他都是半分料!」
我咬下一口高麗菜卷,蝦的鮮美隱約透散開來,甘甜的湯汁與餡料的鹽份爭相搶奪味蕾。我詫異著,明明這是一道攸關食物本味的工夫菜,醬料反而成為它的主旋律。
這不由得使我想起過去在餐桌上的抗議,總是嫌它淡而軟膩——那時候,母親著迷於日本菜的清雅,卻往往失之寡味——而今固然體會出箇中的多層次,一種料理上的潛移默化,似乎正自另外一個世界迅速竄行過來。
是我太久沒吃到母親的家常菜了?或者我已經習慣都會的飲食做法?又或者母親的廚藝風格改變了?模模糊糊的鏡頭逐漸浮現在眼前,我戴著鵝黃小帽,伸手接過母親遞上來的一碗綠豆湯,湯頭不夠甜,綠豆有點硬。但我和弟弟呼嚕呼嚕地吃得極為開心,安份地坐在小發財車上寫作業,車外是赤豔高張的日頭。
日頭底下有父親揮舞鍋鏟的身影,大顆大顆的汗珠像鍋內富有生命力的破布子,翻跳起來,落墜!再翻跳起來,墜落!最後優雅地淋上蛋黃,用火慢烘,再灑上九層塔(阿爸總會在這時候喊七層塔,來一絲絲七層塔),一道破布子煎蛋完成了。有點酸有點鹹有點甜的五味雜陳,吃完後,嘴角餘下乾澀的黏膩。
還有一道菜也是特別的表演。先把嫩綠的過貓川燙,再把整條乾癟的柴魚像刨木頭那樣,一刀一刀刨飛,拌入蔥油酥與芝麻,盛盤時加入一點碎冰塊,炎炎夏季直透心脾。
冰霧凌擾,涼拌過貓的盤子迅速生出水氣,阿爸的手臂同樣泛起大片濕濡。汗水順著手肘流到腰脅,他舉起手來抹去頭臉的晶亮。遠方的雲靄橘金帶藍,光痕像撕開的棉絮,一條一條紊亂在天與地的交界。
看來是不會下雨了,陽光毫不留情地攀附在人的頸後、臉,使得父親的額頭浮出黝黑乾裂的肌理。風一下子暴烈、一下子溫柔,彷彿要吹散停留在皮膚上的汗水結晶,也彷彿要吹散屬於食物熱情的溫度。
「手腳快一點!」父親嚷起來。
母親放下手中的青菜,忙著撕開保鮮膜,包覆一盅又一盅的佛跳牆甕口。砧板上的白斬雞在風沙中顯得有些寒涼,就連小碟子裡的金桔醬也極快凝凍,一旁切妥的高麗菜掀飛起來——一切似乎都在恍恍惚惚的畫面中浮升,翻墜,嘩嘩嘩的風聲越過臨時搭建的筵席棚子,惹得棚架吱吱震顫,令人憂心下一刻是不是即將崩垮?
人潮群擠的下班時刻,返家的學生紛紛側過頭來,鼻子嗅聞著,露出嘴饞的欣羨表情。父親輕鬆攪動鍋鏟,最後一道菜就要結束了,柔軟的花生角浮在黑糖水裡,剛蒸熟的粿粉被捏成一小團一小團的扁圓,再倒入一點薑汁提味,香甜的熝湯糍遠遠就讓我和弟弟猛吞口水。
這一刻,父親甩甩濕漉的手,端了一大碗熝湯糍走過來,嘴角的菸花一圈一圈:「功課寫完了沒?」我點點頭,看著肥白的湯糍載沉載浮。
「這次考試進步否?」我又點點頭,小心翼翼呷了一口糖水。
「要好好讀冊欸。」父親吐出一口氣,目光飄向筵席上:「這樣跟阿爸跑來跑去有辛苦ㄏㄡˋ?讀冊艱苦,阿爸嘛知道,不過汝看一看,不愛讀冊就要去幫人端盤子,做到流汗還要被嫌到流涎……」
「要好好讀冊,知否?」
父親倚在小發財車的卸貨板上,瞧見我放下碗來了:「要不要再一碗?」車外的雲層快速流入逐漸暗淡的黑墨裡,南風躁熱,尖銳的汽車煞車聲在遠處響起,依稀微亮的天空中,好像有人扯動著風箏,傍晚的新竹有一種沉靜的古意。
父親仰起鬍渣滿佈的下巴,表情伴隨著菸霧緩緩放鬆,然後彈掉菸蒂:「改天恁考第一名,咱來去十八尖山兜一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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