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九九六年的談話(4):真正創作上的瓶頸是生活
耀:就是您的小說主角多以後現代裡,微不足道的人物及其所活所想為描述中心,那這樣的風格是受到何種因素的影響?
駱:呵呵(笑),影響......我覺得......
耀:是說......剛剛您講到的那種成長過程嗎?
駱:應該不是。因為我(沉思)......我覺得,就像我剛剛強調,我可能在大學時期——其實如果你大學來訪問我,就不是現在這樣。我可能很嚴肅,然後,嗯(沉思)......
耀:老師可不可以講人物微不足道......這是朱天心所說的話,她說,你小說——我是認為啦,就是我看過您的小說之後,我覺得主角大部都是比較生活中的人物,比較沒有歷史背景的吧,應該這麼說......
駱:對對對,這也是我的一個焦慮(笑),我的一個隱憂,變成是我寫到一個過程以後,我不太能轉型到歷史材料的銜移。所以我覺得很多小說家,他在創作能源枯竭以後,開始去做歷史小說、歷史材料的書寫,我好像沒有這個能力。
耀:老師能不能說一下,您的創作到現在,有沒有一個過程——就是一個時期一個時期的轉變?
駱:我覺得......我大學的時候是,分得很清楚,小說就是小說、詩是詩,我也有寫詩(按:駱以軍於一九九五年自費出版詩集《棄的故事》),寫得不好,自己偷偷寫,然後......
耀:那我這邊有問到,您在去年(按: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與劇作家鴻鴻共同主講「現代詩藝文雜加的現象」這個主題——然後,您自己也出版詩集,那能不能請教您,在創作小說的同時,是什麼因素促使您從事現代詩的創作?
駱:沒有,沒有因素,就是課程(笑)......其實我完全不懂文壇的狀況,那個時候。
然後我......就是學校(按:文化大學)它開課嘛,開課一個是——詩是羅智成,小說是張大春,兩個都是當時,那個領域可以算是教皇的。羅智成後來整個沒寫,羅智成後來跟中時晚報了嘛......
耀:對,他後來好像沒寫。
駱:對,後來就掛掉了。所以我基本上,因為我完全是自己靠自己,沒有自己的學派、沒有自己的理念,你看我之前喜歡張愛玲、喜歡川端(康成)——都是喜歡那種陰謀的,結果換成張大春後,整個被打掉了。故意會去寫比較......(耀:陽剛的東西?)對,陽剛的、理性的、不帶情感——我不喜歡在我的小說中帶抒情的情趣,在大學時期——就是在《紅字團》這樣的一個時期。嗯,可是這時候我偷偷寫一些詩,寫得很濫情、很煽情(按:駱以軍說到此處提高音量,加重音),偷偷這樣寫。
可是後來也許是到了大學畢業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剛好有一個——我們那個時候那個團體叫作「世紀末」,我剛剛好像有看到你有提到「世紀末現象」......
耀:我是寫「末世頹廢的奧麗森嚴」,這一段是引用朱天心的話。
駱:喔,真的?
我們覺得我們在那個時候的創作者——那個時候我們也很年輕嘛,然後很厭煩——你知道那個厭煩很大部分來自於挫折感,因為我們老師對於語言論述太強勢了,他們對於文學理論、對於心理學、對於歷史材料對於什麼......他們當時幾個人所玩出來的一個媒體場域,完全我們根本站都站不進去。可是事實上你又發覺到,放一個更大的空間來講,他們拉出來的這樣一個論述市場,跟真正的一個文化的一個空間離得很遠喔。他們大量的去創造那種各種論述:文化的、電影的、政治——解嚴之後的政治,然後甚至經濟——這樣的東西。
那這時候我們有一群人可能刻意地去想要那種抓語言跟身體的關係、語言跟情慾、身體——甚至身體的感覺不光是情慾,很可能身體釋放在一個孤獨的、完全是身體不是情感這樣的一個東西,然後......我們大學的時候會這樣。
那,那個時候我可能那一段時間有一些私人的事情,對於我的老師的一些失望啊(駱笑:這些不要寫!)然後跟他的一些衝突,因為我當時為了一些出書的事情,對我的老師很……就是(欲言又止)......我老師搞的爛帳,我那時候還是變成是像學生那樣......可是我很挫、挫(結巴)——我很被傷、傷害,然後我可能在那個時候——反正我在那個時候亟欲脫離——因為當時在我得文學獎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不好意思地笑)「張大春的汗酸味」、「張大春的徒弟」什麼的(按:此處所指文學獎係為駱以軍<底片>(見《紅字團》)一文獲得一九九○年第四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註:該屆首獎為王文華<性、政治、強暴案>】。當時評審之一的蔡源煌在評審紀錄裡指出:「我讀這一篇的時候我就在上面寫了『大春?』——所以我從頭到尾沒有投這一篇,就是因為他一定會猛捧,我沒有想到馬森也捧。說實話,我對這一篇沒有反對的意見......在我自己的信念上我很支持它......我在這上面也寫『有張大春的汗酸』——因為我的感覺是這一篇真的是有那麼一點味道」【註一】)。
所以我那時候很想要抓到自己的一個敘述可能性。所以如果說有分時期,我覺得這兩個時期是一個恨大的分裂。就是我第二個時期我敢於用詩語言、我敢於用詩的節奏,我可能書寫的重心變成已經不再像——我原先想寫小說的時候,是處理一個戲劇性的——如果說我建構出的這樣一個文字的迷宮,想要去突顯的是一個戲劇性的角色的情趣或是一個......很可能是一個《地下室手記》的,或是說一個《人間失格》式的——就是我一直想要處理出這樣的一個美學,這種角色是很像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那些角色——他是偏執狂的、他是躲在暗室裡面紀錄的、他是去偷窺別人觀察別人,利用這樣的一個角色存在在《紅字團》裡面式的理由。
可是我到了第二本書(按:《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我可能在處理的東西就是——就是我可能要很用心、要很用力去處理的,變成是一種情調的東西,我想去處理寂寞、或者是說想去處理一個那種PUB裡面的情調,可能是一場歌舞的、華宴的一個情調,可能這個時候的一個狀態是這樣。其實我已經不太想去死心眼去做一個那種,一個美學的東西。
耀:一個美學的東西......
(兩個人維持片刻寂靜)
駱:那剛剛那個問題還沒有回答是不是(笑)?
耀:有、有,剛剛那個問題(喃喃低語,看訪問稿)......就是您在創作現代詩與小說過程中,是否曾經遭受過創作上的瓶頸?
駱:有有,例如現在(笑)。我覺得創作上的瓶頸——其實我後來發覺真正創作上的瓶頸是生活(笑)。我以前真的說......
耀:怎麼說?生活?
駱:比如說我以前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很可能我創作上的瓶頸是覺得,我可能厭煩了我可能嫌......
耀:生活圈太小?
駱:對對對,就是生活圈太小,我覺得我要去生活什麼的。可是等到我——後來我也許,嗯,有固定的一個女朋友,我可能進入到一個生活,我可能接觸到女朋友的家園、家族(駱笑:這段要不要寫?)......我可能真正比較真實的、不那麼蒼白的去接觸到一個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扮演的一個角色的時候,嗯,我突然感覺到說,真正的創作可能,可能並不一定是那麼生活,就是那麼,對,就是......。
我會覺得,我常常後來想,也許我下一個創作高峰是在離現在這一段時期,隔了又很長一個——就是我可能半個時期的一個創作階段是,我根本在寫的東西全部是高中時期的一個生命經歷。可是我高中時期根本不可能寫出任何東西,很可能我高中時期所有去感受到的那些經歷是,我花了那麼十幾年的時間在成長,我可能就花大學這四、五年把它寫光了。我今天如果再寫,我很可能......我大學的時候並沒有真正去感受,我也許閱讀了,可是並沒有真正接觸受新的東西,我再寫下去我也只不過寫一個——嗯,三十幾歲的中年人,然後他是一個高中生內心的東西(笑)。
所以我覺得說,我覺得所謂的瓶頸,可能是這樣一個你、你必行——所謂的瓶頸其實是在於你要轉型——可是事實上你對於你轉型過程裡......其實我現在常會有一些很棒的感覺,可是這些感覺不是我以前......不是我以前......
耀:熟悉的,是嗎?
駱:對。我以前所有要去寫那種高中時的那種屈辱感、或是邊緣感、或是雄性之間的傾軋、權利在那邊——這些我很熟悉。可能我文化大學三、四年的時間在琢磨,書寫這種東西可能需要的一個語言、結構、角色的對位。可是,當我今天也許感受到並不是那麼尖銳、對抗的、赤裸裸的要互相傷害的,我感受到的很可能是一個很溫和的、很中國人情的、很沈從文式的、或是說很井上靖式的一種人的情感東西的時候,可是我突然發覺我以前的語言,太金屬性了、太冷了、太殘忍了,我沒有辦法——可是我突然發覺到我寫那樣很不習慣、很惡心。我覺得所謂的瓶頸是這樣,就是說——因為你不是與生俱來的書寫天才,你可能現在你在感受、你在建立的生命情調是這樣,可是你掌握不到跟它對位、它配合的一個語言......
耀:就是說過去習慣了那樣書寫的方式?
駱:對,就是我以前,幾乎我只要碰到一個角色,那個角色很可能看似是一個,它可能是一個暗摃的、悶騷型的那種想要報復世界的、很殘忍的那種,我就會覺得很爽。可是現在我看到這樣一個角色,我完全沒有感覺了,我不想(按:加重語氣)再寫這樣的角色了。可是我現在很可能是看到一個很溫暖的、很直接的一個場景,可是我又不知道要用什麼語言去書寫它,我的功力可能不夠。
耀:那就是您過去參加的文藝創作營,與現在就——唔,現在沒有就讀,比如說過去就讀的藝術學院以及在文化求學的過程,是否對您的創作有所啟發與影響?哪一位老師對您的影響最大?
駱:當然,當然張大春對我影響很大——這是真的很大。那不管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非常大的影響。然後,我在藝術學院的時候有一個老師叫陳芳英(註二),她是搞中國戲曲的。所以,她給我有一個影響滿大是,我在她的手下很紮實讀了一些中國的雜劇傳奇的東西,所以我在她這邊有受到一個影響是,我現在講很好聽的故事、很......就是——剛好我覺得像現在這樣一個的文化情調,我可以不要去寫那些大部頭、我可以不要去寫那種拾屍人,我可以寫一個很漂亮的故事這樣的一個東西,我受到她的影響是在這兒。然後......
註釋
註一、<第四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決審過程>,《聯合文學》,73:41-42。文中所提王文華,即為現今以《蛋白質女孩》系列躋身暢銷書作家的作者。
註二、陳芳英老師目前任教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教授戲劇系戲劇碩士班「劇本分析」、「中國戲劇理論」、「小說研究」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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