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二○○四年苗栗縣第七屆夢花文學獎散文貳獎(首獎從缺)
許多年後,那些緊裹的、露出一截蠶白腿脛的,或黑或紅或白的——女孩們早已忘記那些鬆垮的不堪。
許多年後,她們利索的套裝尖銳無比,她們和男人嗆聲,她們勇敢、堅毅,她們在公車上禮讓婦孺,對於假裝熟睡霸佔博愛座的高中生不假辭色,她們高談闊論這一季的紫色聖羅蘭,卻不失優雅地計較植村秀睫毛膏是不是便宜三折或者限時搶購——她們甚至從未醉倒失態。
那些象徵「青春」、「清純」的學生裙,最終被扔在角落,就算成為抹布也上不了檯面。它們曾經受到年輕雄獸的注目,它們也經常遭遇女孩們的嫌惡。
它是束縛,是性別的定調——過膝,及膝,顏色深重——發育未熟的男性自始至終無法體會,那裙下的運動褲或安全褲多麼悶熱,一整個夏日塵土蒸騰,女孩們的小腿肚冒出細小的汗珠,宛如一朵朵蓮上晶亮的露水,深灰深藍深黑的裙襬是其下安靜的葉尖,它們尚未甦醒,天色已然灰澹。
灰澹的雲層穿越整座蒼茫的古城,細雨翻飛,體育課來了,女孩子當著男孩的面脫掉裙子。她們三三兩兩跑出教室,哆嗦著這是什麼鬼天氣嘛怎麼還不換季?
迎面而來的體育老師親切向她們微笑,碩壯的臂膀底下夾著一支木吉他,她們激動地捏尖嗓子,白皙的大腿彷彿隨意擱置的學生裙,柔軟,無力,卻充滿無限的想像。
這時候,遠處吹響咻咻浪蕩的哨聲,一名少年趁著四下無人的空檔,忍不住拿起其中一件裙子湊往鼻下用力嗅聞——
陰鬱。
總有一、二堂昏昏欲睡的數學課,我不斷揣想那股奇特的氣味,那揉雜了潮濕傢俱與獸腹的窒悶,彷彿幼時潛入的地下室,浮塵亂舞,光痕透過生鏽的氣窗逐一篩落,腳下發出踩碎寄居蟹時的乾躁聲響,不知是誰先出聲尖叫:有鬼!有鬼!
成群的黑影窸窸窣窣在我們眼前亂爬,大片大片潮水般的生靈逼近!尖叫,奔跑,身後湧起掉入水溝裡的模糊惡臭——或者更接近牆漆剝落的潮霉,水泥肌理的坑坑洞洞如一粒粒噴張呼氣的毛細孔,如一張難看的鬼臉。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怎麼會呢)
我放下裙子,內心異常激動,無法想像模範生李佳珍的身上也會發出這類近乎動物頸毛的腥臊?——她品學兼優、多才多藝,臉頰始終泛著淡淡的紅暈,寬鬆的學生制服底下隱約能夠看出玲瓏有致的曲線。每天早晨第一堂國文課,她帶領我們全班朗讀<與妻訣別書>,讀著讀著,低垂的眼睫閃動濕潤的光,嘴角似乎也哆嗦起來——多麼令人感動的一幕!
我坐在台下兀自揣想,這樣一位開朗上進的模範生,當她結束一天課業,進入浴室扭開水龍頭的瞬剎,是否也曾摳著腳趾、粗魯地張開兩胯坐在浴缸旁一個人發獃?熱水遲遲不來,那脫下的裙子是否同樣飄浮著難以理解的神祕?
是否也有一種微妙的慾望在她心底悄悄發芽?
我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一眼。
每個晚自習的夜裡,我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計算著一題又一題的數學評量,整間教室迴盪沙沙沙的筆觸謄寫在作業紙上的肅殺,天花板角落有一具灰色的蜘蛛網,慘白而破敗的壁癌如柔軟發泡的皮膚,一圈一圈的斑駁襯托其下一張張同樣青春痘斑斑的臉孔。
夏夜躁熱,老式的吊扇喀嘰喀嘰,一種屬於年輕肉體的氣息凌擾升騰,下墜,陣陣溫風撲向每個男孩與女孩的眉心,有人輕輕扯動微敞的制服領口,沉重的睡意幾乎壓垮他們雙肩。
「再拚一點!再拚一點!」講台上傳來鼓勵的聲音:「考不上第一志願啊,這輩子就完蛋!」
穿著公主袖的老師激動著,齊肩的短髮透散出麻涼的薄荷味,鏡片底下有幾尾飛魚穿過揚起的眼角,歲月驚心,合身的窄裙是精明練達的象徵——但她還不顯老,渾圓筆直的小腿恰如其分地包裹在黑色絲襪底下,臨近腳踝處有一枚極小極小的瑕疵,彷彿私密的情緒破了一個洞,也彷彿李佳珍光滑的額角多出一顆黑色的痣,那是夏季炎熱的點綴,其上的汗水滑過年輕雄獸無時無刻尖刺的慾望。
「看什麼?讀書了啦!色狼!」
隔壁的洪曉玲遞過來一張紙條,沒好氣地斜睖了我一眼。她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女生,體重卻異常輕盈,白色的學生服罩在她的身上顯得極其單薄,一張尖削的臉龐像過於精準的倒三角形,然而每天中午她的飯量奇大無比,經常和我搶著便當裡的滷蛋吃。
有一次,例行性的朝會上,校長講話的時間長了點,「砰咚」一聲洪曉玲後腦就磕上了堅硬的水泥地。在全班驚呼中,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往保健室,一路上,我看見她的學生裙隨著巔簸的移動不斷往上掀挪,裙襬之間的那一處黑闇令人一顆心懸懸的。
我下意識撇開目光,赫然發現在我們經過的操場跑道上,斷斷續續有一小點一小點彷彿是血的痕跡,陽光赤豔,它們全發出動物性眼瞳的紅光。
一些細微的變化正不知不覺介入我們之間。無論是生理的、心理的、家庭的、人際關係的——那幾年裡,我們的手腳以一種駭人的方式極速抽長,對於那些突如其來、在每一具身體發生的強烈衝撞,我們始終感到支支吾吾、羞於啟齒。
每每臨到健康教育課,我們全像玩扮家家酒的小孩,嘲諷彼此的「性徵」(那是我們從課本上現學現賣的詞彙),一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我們翻閱那幾幀無從分辨的生殖器官圖,以笑意充當對「它們」一知半解的掩飾。
這時候,坐在教室角落的郭志超往往爆出刺耳的發問:
「老師,到底怎麼樣才會生出小孩?」
「老師,妳有沒有喝過青木瓜排骨?」
「老師,師丈到現在還會不會夢遺?」
那樣稍一撥動就產生巨大迴響的曖昧時刻,所有人皆隱匿到洞穴般的光度與氣味之中。我們伸出指掌,試圖撥開眼前的迷霧,卻怎麼也看不清楚那些搖晃的身影——女孩和男孩模仿著電影情節,彼此懷抱一絲絲冒險的情愫,偶爾肩擦著肩、手碰了手——但終究還是會被嚴厲的警告:
「什麼都別想!先考上第一志願再說!」
男孩和女孩自夢境中驚醒過來,醒在彼此的房間裡,一邊是學生裙垂掛在床頭的茫然,一邊是褲襠濕濡的失落與慌張。女孩惱怒自己居然讀著讀著便睡著了,揉揉惺忪的雙眼繼續坐到桌前用功下去;男孩站在窗口癡癡凝望對街的水銀燈,胯下頹軟一如燈下飛旋的小蟲,這令他想起白天在教室裡,抓起一件學生裙的激動與猥瑣——
我試著拉開褲頭,看不見任何驚人的變化,只有一路延伸的黑茸自肚臍爬至兩胯,晚風穿過淡綠色紗窗,燥鬱,我把掌心探到腹部底下,輕輕摩娑著絲絲毛躁的觸感。浴室裡的排水孔不知為何咕隆咕隆,一種金屬性聲音在我心底堅硬地流動,揉雜了極大的懷疑與不安。
我推開門,走近我弟弟的床邊,他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踢被子了,我為他拉上棉被一角,看著他如此天真的表情,突然欣羨起他無憂無慮的年紀——縱使日後他終將發現體內的騷動,並且為此被理所當然地歸納為「男性」,但誰知道呢,思緒那麼細膩的他,會不會其實在心理上是一位「女性」?會不會其實他對深色的學生裙不感興趣,反而格外鍾情於男人的汗臭?
我偏過頭,嗅聞同樣變得黑密的腋下,思索著自己會不會想太多了?
一個晚自習結束的夜底,我伏在桌上呼嚕呼嚕吃宵夜,我弟弟在一旁纏住我母親不知說些什麼,就在那碗湯麵連同湯汁幾乎見底時,極其突然地,我弟弟像宣佈一件天大祕密對我母親說:
「哥這裡,這裡長毛了欸!」
彷彿毫無防備的擊打,倏忽被揭開小心翼翼遮掩的傷疤,私密,我憤怒地抬起頭來瞪視我弟弟,眼神想必是帶有恨意的,「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緊緊握住雙拳,既氣餒又羞赧地,甚至不敢正視我母親投射過來的目光。
時間凝凍,那一刻我母親似乎也有些吃驚,她沉默了好一半晌,這才輕描淡寫地應和:「唔。」
第二天起,我開始被強迫喝一碗又一碗墨黑的湯汁,苦澀中帶點微甘,濃厚的藥草逸散出耄耋衰頹的氣息,熬湯的肉塊已然寡味,我皺著眉向母親抗議。她站在瓦斯爐前舀了一小匙嚐試其中鹹淡,又把枝枝葉葉的渣滓一一撈起:
「這紅面番鴨一隻好幾百,你知否?阮以前哪有得食?」
我不再作聲。
這時候,臉上一顆顆青春痘正令我煩惱不已。每天早晨醒來面對鏡子,那些發紅的印記彷彿尾隨不去的詛咒,往往上一刻從鼻頭突襲,下刻就佔領了眉心,總有忍不住想要伸手擠弄的衝動,使得那個年紀的男孩與女孩,他們的臉龐始終一片紅、一片白。
獨獨模範生李佳珍例外。她依舊展露著光潔的笑容,兩枚酒窩像夏季泳池裡輕漩的氣泡,乾淨,而且清爽。她照樣神采奕奕地代表我們班上參加各類比賽,功課永遠名列前茅,每天積極、開朗、待人和氣,她是我們彼時完美的象徵。
偶爾體育課結束後,她站在座位上回答數學老師的幾何問題,赭紅色的運動短褲遮掩不住白皙的大腿,以及臀部圓潤的曲線。那樣優美的構圖,總令人忍不住懷疑,究竟是青春從未在她身上發生作用,抑或青春也能夠被意志徹底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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