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什麼時候停止的,我不知道,但我牢牢記得那句溫柔的呼喊:「媽媽!」——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三次有孩子對我這麼喊——多麼令人感動:來自於對「母親」這個身分的敬意;多麼令人感激:源起於對於生育這件事情的渴望。所謂懷胎十月,如果不是具備足夠的意志力,許多女人或許就此生出放棄的念頭吧?果真如此,我們將消煙雲散,我也就不會坐在這裡緊握方向盤,在這條毫無頭緒的山路裡毫無頭緒的繞行。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聽見孩子的叫聲——「馬麻。」——多麼真誠又多麼任性的嗓音,瞧那粉嫩嫩、肉墩墩的臉龐,短而圓的指節,怎麼會這麼可愛呢?怎麼這麼香?我繼續繞過下一個彎口,希望可以找到安心的方向。也就是指向碧雲寺的那個路標出現時,眼前轟的閃過幾輛機車,太突然也太迅速了,以致我的輪胎和喇叭尖叫起來。但對方不以為意,朝我比了抱歉的手勢,唯獨後座那個女孩回頭瞪我瞪了好一半晌。隔著冷灰的擋風玻璃,我不好意思笑了笑,並不迴避她的目光,直直盯住她,期望有機會告訴她:要記得母親的眼睛啊,母親又濕又黑的眼睛躲在低低的光線裡,彷彿洞穴中的小獸張望這世界,瞧得世界都暗下來了。我喃喃自語:我會把妳撞進那黑暗世界的。孩子,我真的會啊。總有一天,會有陌生人把妳撞飛,妳知道嗎?孩子。孩子究竟知不知道母親的心情呢?細細的鼾聲把車子也變成夢了。孩子睡著後,軟綿綿、胖嘟嘟的氣息蒙上玻璃窗,車內盈滿草莓蛋糕剛出爐的甜暖。三月天,一切都很粉紅的季節,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讓人忍不住躁動——但我必須忍耐,我必須忍耐不是嗎?忍耐結婚以來始終被追問:「為什麼還沒有小孩?」「為什麼頭髮剪得這麼短?」為什麼——必須成為母親?成為母親之後,然後呢?就看著他長大啊、念書啊、工作啊——然後呢?
「為什麼妳要問這麼多然後?」聲音不耐煩的:「妳就不能有耐心、有愛心一點嗎?」
「是啊,妳是在叭什麼叭啊?」機車後座的那個女孩終究靠了過來。
「妳——」我遲疑好一會,搖下車窗,女孩似乎有些吃驚。
她掐住男孩的肩膀:「笑什麼啊你?」
「有什麼好笑的?」女孩嬌嗔,男孩聳聳肩,側頭瞟了我一眼。
「喂,好好顧好孩子,不要在那裡叭叭叭啦!」女孩笑嘻嘻的,長長的眼睫投下長長的暗影,手中握著的什麼縮了回去,抱緊男孩嚷:「走啦走啦,看什麼看,走啦。」
男孩又瞧了我一眼——有什麼東西嗎?我的臉上?
男孩豎起大姆指,走了。
我注視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笑得像條路,彎彎曲曲、搖搖擺擺,在那之後,會不會沒有路?路必然接著另一條路嗎?我把噴霧劑緩緩放下來,久久沒有移開視線,久久,不由自主的顫抖著。為什麼孩子就是不能好好說話呢?為什麼他們老是笑?孩子的笑有時可愛,有時煩人,但他們的眼神通常是分明的,分明的純真與頑皮。我側過頭看看孩子,她睡得可真熟。她也做夢嗎?夢見什麼?這樣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公主呵。幾個小時前,當她突然從車門外闖進來開口對我喊:「馬麻!」光是這句軟呢的稱謂,我便下定決心,自那一刻起我必須成為母親。為什麼不?一直以來不是這麼被期望嗎?況且,孩子坐在後座說了好久好久呢。說今天鋼琴老師好混喔,一點進度都沒有;又說:「馬麻,妳今天髮型好像不太一樣喔?」接著一面吃巧克力,一面繼續說:「鋼琴老師今天穿得很漂亮,林心雅說她『可能談戀愛了!』——馬麻,什麼是戀愛啊?」「噓——」小孩子怎麼可以說這些呢?車子繼續往前開,音樂漸漸強起來,然後孩子就發現不對了,那情景彷若第一次——好幾年前的事了——那一次,孩子同樣興沖沖對我喊,但很快就意識到上錯車了,於是我們僵持了好長一段時間。剛下班的路上到處的車與人,那個冷靜而聰明的孩子說:「我要下車。」我說:「這裡很危險。」她說:「那妳剛剛為什麼不停車?」我說:「那裡也很危險。」她說:「如果是我媽媽,她就會停車。」因為這句話,我不得不回過頭,沉默的看著她。那時候車內的氣味很接近柿子餅的糖霜,白的甜的,極其適合治療孩子的咳嗽或氣喘。那段日子,我幾乎是靠氣味記憶,也許是因為心裡有事,目光不清吧。「所以妳要坐好,免得危險。」孩子聽我這麼說,害怕起來,眼淚在眼眶裡轉著轉著,不讓它掉下來。
「妳,不必忍耐啊。」我說。
這麼說的同時,想起鐵盤上的女兒。濡膩膩的髮絲服貼於帶點透明粉紅的耳朵上,蜷著的手勢遮住半邊臉,似乎很怕光,像條瑟縮的魚,或者彆扭的小猴子。「別哭了別哭了,也要情,也要緣啊。」聲音營營的,聽在耳裡像夜裡摩娑的綷縩,或者清潔時必然逸散的消毒水,都是不著邊際的舉動與氣味。我望著診療間必然的慘白,漏水的冷氣機噴發小水珠,落到額庭涼涼的,滑到眼角像淚,連帶我的心也涼涼的。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哭聲還來不及維持更久,更久,死了。死得非常孤單,靜靜躺在那具冰冷的長方形鐵盤裡,像準備端上桌的一道料理,黏糊糊、紅乎乎。「我要下車。」那天那個孩子說。後來,我還是讓她下車了。她下車的瞬間,彷彿也就是女兒決心離開我的瞬間。我想,如果我的孩子沒有提早面世,是不是現在也和她一樣聰明冷靜?是不是也會嚷:「馬麻,好餓喔,什麼時候才能吃飯飯?」會不會和我頂嘴?目送她下車的那個傍晚,天際浮盪著少見的冰藍雲堡,風雨欲來的前夕,學生裙在她的腿徑上一起一伏,像搖晃的那些情緒。為什麼我們必須成為母親呢?為什麼所有人都苦口婆心:「沒有孩子的住所,不是完整的家?」誰知道?黑夜白晝,食衣住行,未必有絕對的理由,也就是活著,目睹另一個生命的逐步長成、痛苦、快樂……所有的全部,還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不明白?還有什麼值得揣測?去日苦多啊。儘管如此,還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真真正正的孩子。
還是渴望聽見那一聲:「馬麻。」
所以,當第二次又有孩子上錯車、叫錯人時,我就不那麼輕易放她離開了。我說:「妳知道妹妹背著洋娃娃怎麼唱嗎?」孩子睜大著眼說:「我知道我知道: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然後呢?「娃娃……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小鳥笑哈哈……」孩子真的笑哈哈,有麥當勞吃的孩子通常都很開心的。「妳確定嗎?」我說:「不是花上蝴蝶笑哈哈?」「不是喔,」孩子說:「老師是教『樹上小鳥笑哈哈』。」「那老師有沒有教不可以亂吃陌生人的東西?」我理了理她的額髮。她搖搖頭:「妳看起來不像壞人。」「那我像什麼?」我問:「還要吃什麼嗎?有吃飽嗎?」孩子沒理我,自顧舔著手,手上的蕃茄醬看來很具危險的意味,但孩子渾然不覺,嘖嘖有聲舔個沒完。「那妳有沒有想過,妹妹背上的娃娃怎麼會叫媽媽呢?」我為她擦去嘴角的紅漬:「娃娃會不會是被附身啊?」我張著指爪,迫近孩子。孩子先是咬著薯條,有一片刻不知該先吃了它,或者先哭,她看我看了好一半晌,最終哭了起來,哭得非常傷心:「我要找馬麻!我要找馬麻!」「我就是妳馬麻啊。」我哄著她:「別哭,別哭喔,馬麻保護妳。」「妳不是我馬麻!妳是壞人!」孩子掙脫我的擁抱:「壞人!」我怔忡的望著她,像看著活過來的女兒,她揮舞著小手小腳對我說:「痛痛,馬麻,為什麼妳要讓我痛痛?妳不是說妳愛我嗎?」是啊,我是愛她啊,可是我沒有退路,我也有該去的地方,該前進的方向,我不能被她困住……「那妳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女兒問。「妳為什麼要打我?」孩子問。孩子摀著臉,大吼大叫:「妳不是我馬麻!妳不是妳不是妳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也許,持續了一分鐘或者幾分鐘吧,我不確定打了孩子多少下?我只記得一面打她,一面對她說:「妳不能走喔,妳走的話,娃娃就會被附身啊,妳也會被惡魔附身!」
娃娃樹上笑哈哈。
為什麼洋娃娃會笑呢?這首<花園裡的洋娃娃>,仔細想,怎麼這麼陰森啊?還是說,我的想法變得陰森了?我是個陰森的母親嗎?後來的場景,我只記得用抹布輕輕拭去置物櫃上的血——也因此,後來我明白,要擁有孩子,必須先讓孩子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孩子多麼馴良啊:臉龐透散著粉紅色的光澤,圓滾滾的小手小腳好似米其林輪胎,小嘴「呃」的打了聲嗝……孩子說的那個鋼琴老師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呢?想必是長頭髮的女人吧?長頭髮女人!孩子怎麼可以接近那樣的女人呢?所有人剛出生都是沒有頭髮的啊,長頭髮的女人打算引誘誰呢?我看著孩子的額髮,微微冒汗的兩鬢有著黑軟的髮鬚,襯得膚色更形白皙,晰白的光度滑下來,車內籠罩著午后小憩寤寐之間汗涔涔、黏膩膩的氣味,像躺在鐵盤上的女兒,一身的餳澀,面目都沉到透明的粉紅的什麼之中了。那就是愛的結晶嗎?如果有愛的話,為什麼此時此刻是我載著孩子在這山裡,漫無止盡的前行呢?他跑去哪了?還和那個長頭髮的保險員在一起嗎?她能給他什麼保險?保障愛,或者保障母親這個身分?他們的女兒會否躺在冷冰冰的鐵盤上,像料理之後的廚餘?
聲音真正停止的時候,我發現車頭撞上了彎口的那排護欄——孩子呢?我側過頭,急忙搜尋著她的蹤影,望見她蜷在不遠的石子堆裡,襪口蕾絲隨風擺盪,像風中瘦弱的花。她哭了嗎?她會覺得我是失職的母親嗎?我吃力的想撐起身,一隻腳卻卡在油門上,越是掙扎,越往下陷——為什麼要讓同樣的場景重複上演呢?不,我絕不允許再讓女兒孤孤單單!我一定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牢籠似的空間……破碎的後照鏡裡,映照出我吃力掙扎的模樣:白髮,皺紋,眼角星垂,咧嘴的表情缺了個洞……這是我嗎?不,不可能不可能!曾幾何時,我竟變得如斯蒼老?是車禍,肯定是車禍造成的錯覺!只要再用力一點,我就可以去到女兒的身旁,我就是母親了。我怎麼能夠再次失去她呢?「乖,別哭喔,別哭,待會帶妳去吃麥當勞唷。」我記得最初哄慰的那個畫面。我記得那個畫面裡的自己。母親的眼睛呵,殷殷期盼的心情啊,孩子能懂嗎?孩子何時會懂?在那浮塵飛升的光線裡,在洗衣粉氣味盈滿的屋內,模模糊糊中,我看見母親甩甩微濕的手,吁口氣,像結束一場極累極累的奔跑似的,摸摸我的頭,和我坐在門檻上,看望屋外那排羅漢竹輕輕搖晃,洞穴裡的小獸似的目光,母親看望我、理理我的額髮,那樣輕柔、那樣憐惜的,突然搧了我一巴掌。
突然間,眼前再次閃過幾輛機車,後座的那女孩回頭看我看了好一半晌。緊接著,吶喊才像孩子披散的頭髮,又黑又軟的迴盪在這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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