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05年4月，《印刻文學生活誌》
文／張耀仁
＊以下為節錄版
鎮裡的青春是荒蕪裡的掙扎。
樹枝糾結，碩壯的根莖撐開了柏油路，氣鬚不斷生長、再生長，火紅的顏色蔓生嬌嬈，一株過山貓沾了血色斑斑。
腥羶的氣味穿越每一戶人家，三姑六婆喧笑其上，細瞇的眼睛篩落的光，流言紛擾，長舌九姨咧咧嚷嚷這一季的木棉怎麼還像個小姐還沒有老？團團的花朵爭相探出牆外，蕊心朝老舊的標語奮力招搖，其下充塞男人狗兒一貫的尿騷——掙破頭了！生命在這裡未嘗停擺，光線依舊明亮，黑魆魆的林蔭拉出一條條闇影，「嘩」地跌落一隻黑貓，成千上萬的肥蛆頓時彈跳滿天！
天色渾沌，鎮的邊際落下極大極重的砂礫，迅速吮食貓屍汩汩湧出的粉紅汁液，破碎空洞的眼神更顯破碎，宛如須臾凝脂的高難度寶物。
她站在屋前，目睹這一幕衰敗，從第一個鏡頭開始便註定老去——十八歲獻出童貞，二十歲邁入禮堂，二十歲以後生活到老，明白肉體上的歡愉是某年某日的領悟，愛情很早就陷溺在柴鹽醬醋——吃喝拉撒、洗手洗臉洗澡洗廁所——這鎮上的時光似乎正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前進，小女孩踏入雜貨店裡吵著買糖，出來時頭髮竟已星白；男人瞥了一眼清涼海報，「轟」一聲背駝腰僂，口水拖得好長好長！
長長的衖堂窒悶且熱，一落報紙跌至街心，翻到好幾個禮拜前的一頁，說是蕭大美人終於結婚了！奶油小生不是同性戀！大師昨晚割掉攝護腺！
強風陣陣，黃漬的報紙啪啪穿越馬路，騰空遮住佈告欄頂端四個新漆的大字，底下一張紅紙潑墨寫著：「返鄉探親，一通電話，保證到家。」陽光自街角轉身離開，昏闇爬上女學生裙下裸裎的雙腿，流雲飛散，街燈忽明忽暗，天與地的交界燃起滿天晶亮的點點企盼。
一天就要這麼結束了。
等到日頭沒入鎮上唯一的一家旅社招牌，巷口將升起炊煙裊裊，但那無關乎飲食，而是生活——生活多麼艱難？她坐在大廳裡任由菸霧一寸一寸燃燒，直到四周黲暗蒙上灰淡的眼珠如墮入一則幽微心事。然後她步出屋外，買回一碗湯板條或一碗魯肉飯，然後，就著一只微弱的燈泡和一隻虎斑貓共進晚餐。
這小鎮，還會有誰前來這偏僻的山裡造訪呢？
「嬸！」小女孩喊。
窗外樹影搖動。
「妳的筷子，」小女孩指指她手裡的一副衛生筷，「妳拿到三支筷子了。」
「人家說，一次拿到三支衛生筷的人，最近會發財。」小女孩又說。
欸，細人愛煞猛讀書。她低垂眼睫，輕輕抽掉其中一根筷子，匡啷匡啷拌起飯粒碎肉，不斷意識到指間一只金戒鏗鏗碰撞著另一只金戒。
誰不愛發財？這鎮上每到月初，人人捧了存摺到郵局銀行排隊，為的是一年半載那一點零頭小利，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人們以此自勉，並且深切實踐。
而現在，方式不變，肥的卻是彩券商的笑臉，稍微有生意頭腦的人們看準了這點，找上門來邀她合夥開店，被她拒絕了；王小兒科建議她投資靈骨塔保值，她也搖搖頭；再不然，馮師娘勸道，家庭代工好歹貼補貼補生活……她統統笑而不答。
最初的時候，她就明白，鎮裡的傳說才是她唯一的追尋，除了年華之外她不顧一切。
往往夜裡驚醒，看見鏡中依稀可辨的容顏，眼角的細紋彷彿冰涼的蛇——從肩頸到肋骨到大腿，腳踝開出一朵皺摺的花——墨色留下長長的痕跡，天花板如斯蒼白，一尾月光魚自窗外樹梢悠游而過。
她伸手到被窩裡摸索，腹下蜷縮的虎斑貓呼呼哼著囈語，肥軟的肚子溫度剛好，她覺得安心，迷迷糊糊睡去中，幾乎忘了長久以來那句近乎尖削的話語。
「嬸……」小女孩的眼睛在黑暗中發亮。
「有一天……」她觸摸到小女孩冰涼如水的手臂。
「有一天，」小女孩說：「我們都會老，對不對？」
突然破碎的聲音，她聽見窗外傳來極為刺耳的哀嚎，但她分辨不出那是遠方的悽愴，抑或心底空洞的驚悚。
童身蒼顏的男人爭相打賭，她碎花裙下的顏色究竟是紅或黃？人稱豬大腸的彩券行老闆露出一排黑亮的門牙：「唔，水姑娘要不要來一下？中了頭獎可別忘了給咱帶上幾箱泰國芭！」又或者聾了啞了的算命師：「ㄨ！ㄨ！ㄨ！」她費力地與他比手劃腳，換來對方手心黏膩不潔的一握，一雙左睖右睖的眼睛呵。
一如其他委頓太久以致落拓的街，鎮裡的面目始終是隔著毛玻璃的曚曖，她一身光鮮的打扮是窗上的雕花，再華麗終究不過淪為一朵僵硬的裝飾。
上回馮師娘聽了她的疑問，睜大眼睛：「青春？——這兒每個人的年紀都大得可以當妳媽了！」
她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笑著，想起隔壁的趙胖子，年輕時也算一名才子，嘴邊經常掛著「運是車子，命是路，好運不怕命來磨」——而現在，他的臉上皺紋就像一支脫線拖把，更別提那些脖子瘦得像柴、胸脯垮成肚腩的傢伙了。
還有什麼比老朽來得更令人不堪的呢？
他們苦苦追尋，耳語著誰誰誰又獲得青春、從此遠走他方，並將祕訣埋藏某處，等待有緣人挖掘。人們千方百計獲取不老的內容，卻無人真正目睹究竟是哪個幸運兒離開？有人言之鑿鑿，這根本是一場騙局，目的在藉由更大的期盼填補鎮上年華日瘦的荒蕪，奇異的是，相繼湧入的人潮卻有增無減？
「找到嘸？」
「來來來，減少皺紋減少皺紋，一包兩千元，今天特價一九九，保證讓您返老還童……」
「這就是那個——什麼鎮？」
「騙肖耶！」
「一定又是那幾個立法委員在做秀！」
必然性的詛咒、每年重覆上演的劇碼——外來觀光客不甘累倒在那狹仄的旅社卻一無所獲，他們罵罵咧咧尋找任何可能的地點，就連偏僻的肚仔厝也不放過。馬路上經常可見呼嘯而過的山貓和怪手，擋風玻璃底下一閃一閃的警示燈像動物性的紅色眼睛，尖銳而貪婪。
面對這場宛若災難性的爭先恐後，她心底有數。
她第一次注意到這一帶的巨大變化：矮牆、蟑螂、不時出現的扎人釘子與鏽蝕銅板——不久前，有人宣稱在此發現了青春的祕訣，一窩蜂的足跡如紊亂的圖騰，馮師娘也從這裡帶回一塊枯木當作紀念。那時候，人人指尖鑽進黑色的泥濘，但神情卻如此沮喪，走在最前頭的趙胖子忿忿地嚷：
「運是車子，命是路，好運也會被磨光！」
兩旁張牙舞爪的相思樹迸出一顆顆果實，一場鮮麗的紅雨漫天灑落，她握著滿手赤豔的濕潤，心底湧起淡淡的哀愁，是啊，一如往常，一無所獲，他們的追求會不會其實是一場華麗而殘忍的夢？
女人抬起頭來，臉上一道道隆起陷下的皺紋，淚水掛在唇下如一顆夜明珠：
「妳還在尋找什麼？」
「整個世界已經是一道牆了。」女人翹起小指。
「就算撞破頭也逃不出去了。」女人彈掉菸蒂。
女人說：「看見了嗎？那邊，將來妳的青春將會躺在那邊。」
她胸口怦地一跳，聽見更遠的一座墳墓前傳來陣陣貓叫，大批大批的人影掃過地界高聳的芒草，樹梢底下全掛滿一條條黑色尾巴！風吹動滿地奔跑的冥紙，路旁的黃色小花開得異常豐美。女人站起身來，拍拍手，吐出一口長長的菸：
「其實，這鎮裡，根本沒有青春。」
「聽她在胡說八道！」馮師娘在縫紉機前吃力地穿針引線，頭也不抬的，身後的布疋像一道道沉重的暗影，彷彿年歲隨時崩塌的威脅。
馮師娘問她，是否看清楚女人的面孔？
是否記得女人的年紀？
是否問過女人的身世？
甚至懷疑會不會是她太過疲憊太緊張，以致看見不存在的幻影？
「再怎麼說，那裡曾經有一座祖師廟，誰知道會不會是那些陰魂不散的女眷？」
這是說，青春是一場幻像嗎？
她是靠想像力活在這鎮上？
無論如何，她逐漸地明白，青春是一場殘酷而無終的夢，夢裡有懵懵懂懂的勇氣，有千迴百折的路途，但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往何處？又該如何愛？他們潦潦草草地度過那些歲月，以為終將獲得天荒地老，然而夢醒時分，胸口上蜷縮的竟是一隻虎斑貓，輕柔而沉重地朝她頷下來回磨蹭——
她枕著手，看見窗外的墨黑如一隻睜大的眼睛，空寂的房間裡沒有第二個人，她覺得異常荒涼。
自從他死後，每每唱到「良夜不能留」，她的嘴角不免泛起顫抖的弧度，記憶像黏稠的淚水自小調中汩汩湧出，她款款走到舞台的角落，聚焦的光照始終跟隨著她。她的影子在底下一起一伏，像一頭掙扎的獸，肩膀扭著扭著，看不見眼睛也沒有感情的尾巴。
她踮起腳尖走下舞台，走進人群：馮師娘、王小兒科、長舌九姨、豬大腸、趙胖子——光影與光影錯落間，她似乎瞥見一張熟悉的人臉——就這麼和他們活在這個鎮上，放棄任何掙扎的，他們歡欣地唱和，眼角流出塌陷的笑，然而她心底的那個空洞一直發出嗚嗚的哀鳴，無法填滿的聲音颳起紛飛的碎屑，猛力朝她撞去，將她阻擋在眾人之外！
她唱著唱著，赫然發現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甚至最後奔跑了起來！她跟著邁開腳步拚命追趕，不怕側目的注視不怕驚懼的指點不怕風雨和傷害不怕不怕不怕青春青春一切一切一切——極長極長的墨黑不斷不斷形成高聳的地界，沒有更大更令人心驚的景致，沿途所見不外乎飛逝的幻象，她安靜，她緊挾心事，她是蒼茫夜色中，提燈追索青春的趕路人——
然而，那個聲音始終顫抖著——青春一去不復返，天涯海角無影蹤——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全部離開視線，直到沒入雲的彼端，直到她跌坐在地上，低低地，低低地唱了起來：
「我若是失去了你，就像那風雨裡的玫瑰，失去了她的嬌媚，減少了她原來的光輝。我要為你歌唱，唱出我心裡的舒暢......」
男人安靜地端詳著眼前啜泣的女人，她的妝像禁不住冗長雨季而不斷剝落的漆，揭露出其中斑駁的頹敗肌理——她其實好老好老了，老得連胭脂水粉都無法遮掩紋路凹陷所造成的空洞。
他詫異著時光在這鎮上所造成的駭人速度。
上一刻他經過一處蒼茫的墓地，看見一名與貓玩耍的小女孩，他立即直覺地拿了紙筆下車。
小女孩抬起頭來，對於他的問題似乎答非所問：「叔叔，你是不是已經四十歲了？」
她睜著發亮的眼珠：「我們這裡的男人四十歲就開始掉頭髮了！」
他覺得莫名其妙，異常憤怒自己被羞辱了：「我今年才剛滿二十三歲！」
小女孩不解地：「那，你為什麼——」
他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頭頂，赫然發覺掌心沾滿了一絲一絲、沙沙沙的頭髮！他大吃一驚，回過身去，看見車窗上倒映的人影極其陌生的，身子有些佝僂，眼角有些下垂，嘴角生出細長的皺紋，似乎像極了一具被揉壞的捏麵人——他眨眨眼，無法置信自己變成這副衰頹的模樣——二十歲的時候，以為三十歲早該離開人世，如何能夠想像更遙遠的年歲？
四十歲！他驚恐地想著，那不正是年輕人經常譏諷的中年男子嗎？
「不可思議對不對？」小女孩指指她身旁的虎斑貓，說：「你要不要看看牠的眼睛？那裡面可以看到過去！」
這怎麼可能？貓的眼睛……男人俯下身來，看見倒三角的獸頰上，兩枚空洞的窟窿像一對黝黑的鼻孔——他嚇得倒退好幾步，關上車門、旋即發動車子——這時候，小女孩捧著一對泛綠的眼珠朝他說：
「諾，要不要試試看？你的過去和未來都在裡面！」
兩枚空洞的窟窿同樣出現在小女孩的臉上，冰涼的金屬性光澤如斯潔淨，虎斑貓在一旁笑開。
是夢境嗎？
這個世界似乎正以一種奇異的邏輯，逼視著他的思考能力，恍恍惚惚的畫面有凌擾不定的人影，他彷彿闖入一處皆顛倒翻騰的小鎮，所有的景物都快速向後飛奔：有「ㄨ！ㄨ！ㄨ！」比手畫腳的算命師；有捧著骨灰罈的醫師；有滿臉皺紋、肚子像球的胖子——一個門牙黝黑的男人呵呵請他吃糖，一剝開來，裡頭居然包裹一顆相思豆！紅色的果實一擠壓，迸出滿天紅豔的雨水——遙遠的墓地之後，有傾倒的樑柱與磚牆，一名白衣女人蹲在那裡抽菸，隔了好幾條街的距離，依舊能夠清晰聽見她低沉的嗓音：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我只想出去。」他一開口，嗓音竟也如斯低沉，如一名蒼白的老者了。
「你出不去了！」她抬起頭來，抹去頷下的一滴淚水。
「為什麼？」他叫嚷著：「我還年輕！我還有許多事沒做！」
她放棄辯駁了，指指一整片星白的墓地說：「青春青春——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早早就被囿限在一個方框裡？」
「什麼意思？」
她又指指遠方。
男人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名繫著雕花髮髻的女人，先是矮小的身影一顛一顛的，然後朝他這邊越走越近，越來越巨大——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發出的一股辛涼的薄荷味——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寶藍色玻璃，女人的眼珠好黑好大地望著他，像沉降壓迫的夜色，他向內瑟縮了一下。
「所以，從頭到尾，我都是一幀照片裡的人物？我們——」男人驚恐地回過頭來。
她點點頭。
男人幾乎也要跟著那個月白衫子的女人喊起來，不可置信自己怎麼會闖入這樣一個僵硬恐怖的世界？
「很好，你這個樣子很有生命力，」髮髻女人微笑地看著男人拍打玻璃：「你這個樣子很像我要找的——」
然後，髮髻女人取下那張背面滿是拼湊布塊的月曆，塞入胸口，極其溫柔與不捨地撢了撢縫紉機上的灰塵，然後，拿起一具相機對準自己——像是臨行前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她又對著鏡子塗抹了一點口紅。
然後，以布匹為經、以裁刀為緯，面對著相框中的男人與女人，她緩緩地緩緩地將紅豔的嘴唇整個拉撐——
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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