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姊姊再也發不出聲的那個下午,天空突然落下一陣叮叮咚咚的冰雹。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小小的冰塊也能夠砸碎一扇扇玻璃,我和我阿嬤趕往頂樓收衣服的片刻,忍不住哇哇亂叫:頭髮、臉龐全像被雨水淋濕那樣——不是一般「柔軟的」浸泡,而是「堅硬的」敲打!是確確實實被拳頭迎擊、被尖刀劃傷那樣的疼痛!
那時候,我阿嬤抬起頭,嘆口氣:「嗐,歹年冬,天公嘛空空!」
又說:「夭壽命,你看、你看!」
「裳都破個濫糝囉!」
粗啞的嗓音穿過狹長的甬道,掀起啪啪作響的木質紗門、掀起滿地亂跑的報紙,以致屋內一時充滿了無比凌亂的喧囂!反倒是我姊姊在一旁靜靜地攤開那件淡藍色洋裝,撫摸其上斑斑的破洞,破洞裡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屋外黑白分明的天際,冰雹軋然而止,碎裂的玻璃窗發出嗚嗚哀鳴,彷彿房間也有自己的情緒,一種壓抑的、低低的哭泣自四壁幽幽迴轉。
我注意到,我姊姊那一刻流下淚來,淚水懸在下巴遲遲不肯滴落,頸部的紋路一抖一抖,連帶鎖骨交會處凹陷了一大塊暗影,影子皺擠著一張扭曲的臉,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就是一副模糊而激動的輪廓。
沒有人發現,我姊姊哭得那樣那樣傷心。
她的哭泣,無聲無息。
●
無聲無息。
那一年,我姊姊三十二歲,短髮,單眼皮,薄唇,正進行著一場無聲無息的戀愛。
無聲無息。並非指他們不相愛,或者相對無言。而是意味著他們的愛情無法聲張、無法對外公開,宛如夜裡貼附於腳踝的漆闇,稀薄卻帶有重量,下床走動的時刻,可以清楚感受到黑夜「真實」的存在,然而甩甩腳,腳依舊是腳,並不因此被囿限,也不因此而變形。
夜色所包圍的,僅僅是一種詩意的想像。
我姊姊就這麼沉浸在自我構築的詩意裡——關於她和一位有夫之婦的藝術家情人、他們出軌的愛情,以及關於她如何扮演一名沉默的第三者——
「我才不是第三者!」我姊姊激動地這麼說。
那時候,她的喉嚨還沒有長出隆起的硬塊,她的頸子在逆光裡浮動著薄亮的細毛,光線將她的側臉暈染得如此柔順,而且具有生物性的誘惑。
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我姊姊和她男人的關係——也許「關係」這樣的字眼太過浮濫了——有一、二次,我撞見那個留著長髮的男人,他站在玄關等我姊姊一同外出,圓胖的臉上有黑拓的鬍渣,髮渣底下是粗短的脖子,乍看之下,彷彿緊緊聳縮著肩,彷彿冬季在他身上永遠無法過完。
他側過頭來,吐出一口菸,朝我笑了笑。
我一時慌了手腳,只是敵意地,結結巴巴地發出無意義的叫聲:「啊,啊啊啊……」也就是這時候,我姊姊走下樓來,喀登喀登的腳步又輕又重,男人見狀很快背過身去了,等到我姊姊站穩腳步,男人已經在車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
「姊……」我不由叫著。
我姊姊望了我一眼。淡藍色的洋裝在她身上逸散出淡藍色的光澤,像天空中無限擴大的澄淨,只見我姊姊嘴角牽動、欲言又止,細長的法令紋在她鼻翼兩旁像遮掩不住的闇影,凌擾,並且深邃。
「姊……」我又叫了一聲,指指她的頭髮,一枚粉紅色的鯊魚夾忘記取下來了。
我姊姊淺淺一笑,帶有一絲絲羞赧,一絲絲無可奈何。
然後我再次發覺,她的裙角不知何時沾染了一小塊暗紅,如血跡凝固之後的陰鬱。如藍色的天空裡睜開了一只紅色的眼睛。
動物性的眼睛充滿了恐怖的意味。
●
我母親睜開眼。
她的眼睛血絲赤豔,眼角有許多米黃色的顆粒,臉龐因為過久的睡眠好似發酵並不完全的麵團,使得她整個人看來又腫又鬆垮——她今年究竟幾歲了呢?
(我這麼近距離地端詳著這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媽媽……)
(媽媽……)
「秀雲?秀雲——」我阿嬤俯身在一旁輕聲喚著,想起什麼的,旋即回過頭來:「恁也作夥喊啊!就說:『媽媽,緊轉來喔,阮來看妳囉!』」
我母親的眼睛半睜半閉,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望向我妹妹……最終留下一小縫隙看似未闔緊的眼白,沒有反應了。
白色的房間再度回復成原本的靜默,只剩下嗡嗡嗡的冷氣規律運轉,顯得這個白色的世界更接近於漸層的透明感,我阿嬤仍不死心地朝我母親喊了幾聲,有些洩氣地坐回椅子嘆:
「一人孽一項,愛到沒法度啊!」
蒼白的嘴唇,蒼白的兩頰,就連手心也不具備一絲絲紅潤——我在一旁沉默地望著我母親,終究沒把話說出口,只覺得我母親的腳板怎麼能夠這麼黑,這麼直呢?白色的床單將她削瘦的臉龐襯托得更加削瘦,有一片刻,我甚至以為她就要無聲無息地成為這個房間的一部分了。
「啊另日看是要怎麼辦?」我阿嬤還叨唸著:「自從和恁爸爸離了以後就變成這款……人家是有某的人欸。」
「當初就跟伊講過,不要和歌廳裡的那些查圃交,結果咧……」
窗外一株野山櫻緩緩落下粉紅色的花瓣,飄進我母親的髮窼、飄到她的肩上——過於戲劇性的美感——我因而意識到,這是我母親第幾次的尋短呢?那個男人,他正在趕來醫院的途中,抑或被老婆小孩纏住了無法脫身?
「你嬰仔問這麼多做啥?」我阿嬤沒好氣地打斷我。
她拿起刀,很仔細地依著順時鐘方向,一刀一刀將蘋果皮削成一圈一圈,紅豔的果皮是一條紅豔的小蛇,蛇身懸在她的腕下:一會蜷縮、一會伸張,輕柔的動作彷彿正專注雕刻一件什麼,皮膚在陽光裡發出黃蠟的顏色。
突然間,我阿嬤以嘴吮著指,腳邊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
「阿嬤,割到手喔?有怎樣冇?」我趕緊抽了張衛生紙遞上去。
一滴血落在白色的床單上,落在我母親的手腕間,像窸窸窣窣開出的一朵紅色小花。
●
我姊姊並不懂花,儘管她喜歡花。
最早的時候,她在陽台上栽種一盆小花,花冠呈五瓣星形,桃紅,葉圓,富有濃綠光澤的葉片極具塑膠感,我還特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氣惹得我不由打了個噴嚏。
之後,陸陸續續又增加了許多花,大部分是我姊姊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反倒是我阿嬤如數家珍地對我說:這是半夏。這是圓仔花。這是金露仔。這是日日春……我阿嬤的表情如此認真,以致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根深蒂固地以為:每一種植物都有它們的名字可供指認,就算沒有名字,只要能夠形容出它們的模樣,它們就算存在了。
我阿嬤聽我這麼說,帶點苦笑的:「憨孫,再這款種下去,咱厝就要整個崩落囉!」
滴滴答答的水聲從盆栽裡流出來,仔細一看,陽台地磚上有一處微微裂開、凹陷成一枚不規則的闇影,從我阿嬤腳下延伸出去的影子牢牢堆疊其上。
但我姊姊似乎並不打算停止。面對客廳裡那些發出枯敗的氣味——那些無法被分辨面目而垂掛在瓶子邊緣的花束——它們的莖葉被水漬浸泡得如斯軟爛,從花蕊逐漸擴散的褐斑掉落桌上,一小點一小點不帶生命的,彷彿桌子也正逐漸腐敗。就這麼日復一日,我姊姊從屋外帶回或大或小的花束,解開包裝紙,將它們插在客廳的那支水瓶裡,然後走進房間,卸妝,更衣,或者什麼也沒做,靜靜躺在床上,兀自發獃。
我躲在房門外揣想:為什麼她要和那個又胖又矮的男人在一起呢?她難道不怕被對方的老婆「抓姦」嗎?這些花呢,是男人送的,還是她自己花錢買的?
「大人的事你懂什麼?」我姊姊瞪了我一眼。她的桌上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得異常燦爛,我姊姊同樣笑著依偎在男人的懷抱裡,兩人的眼角沒有一絲皺褶:男人穿著大領花襯衫,筆直的喇叭褲,應該是六、七○年代的裝扮吧?而我姊姊的裙子更顯老,是舊款的背心連身裙,白色的襯衫因為照片泛黃的緣故,反而像是米黃色的高中制服。
一發覺我靠近,我姊姊啪地將照片壓在桌上,因而我來不及多加端詳,也沒有機會詢問她:那個聳肩長髮的男人,怎麼不在照片裡呢?難道說,這就是他的「黃金年代」嗎?
「大人的事你懂什麼?」我姊姊眼神空洞地重覆說著,語調旋即低下去:「很多事你都不懂啊……很多事……」
「還不都是因為你……」她的聲音像要哭出來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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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母親自殺的起因,據說是源於我的存在讓她感到「非常困擾」。
我問她:「為什麼困擾呢?」
我母親搖搖頭。
我又問:「是不是男人不喜歡我?」
我母親還是搖搖頭。
「那究竟,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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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世界離棄了我們,還是我們把它遺忘……」悠緩的嗓音在房間裡踮起腳尖,迴旋、再迴旋,一遍一遍抬腿拈指,像一場永無止盡的單人舞。
我姊姊就這麼坐在化妝檯前,一面輕數拍子,一面仔細描繪眉眼。她的眼睛是屬於細長型的、單眼皮的那種,所以睫毛格外容易倒插,也因此睫毛夾成為關鍵性的工具,但常有失神不慎夾及眼皮,痛得我姊姊每每淚流滿面。
沒辦法,我姊姊說,這是女人的命。
她說,佛冊說啊,女人需經七七四十九苦難,方能成為男身男眾。
她又說,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老人家;男人是七寶之身,女人是五漏之體——總之欸,我姊長長呼口氣,命啊。
在還沒有失去聲音之前,我姊姊是一個多話的女人,經常可以聽見她自顧自抱怨:比方南部怎麼老是出太陽?家裡的馬桶怎麼又不通了?剛剛那個餐廳座位油油的!每每叨唸起來沒完沒了,斜睖的表情彷彿受了太多委屈,惹得我阿嬤必須出聲制止:「好囉好囉,上天講價、落地還錢,少說幾句,再講就要雙倍囉!」
沒法度啊,我姊姊嘆,這也是女人的命。
命命命命——自從失去聲音之後,我姊姊似乎墮入一個更為宿命、更沉默的反應之中,往往坐著坐著流下淚來,或者拍桌踢櫃地挑眉斂目——她的沉默形成家裡莫大的壓力,不時聽見耳際傳來尖細的語調:「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是啊,恨不相逢未嫁時海角天涯千言萬語甜蜜蜜葡萄成熟時路邊的野花不要採……我姊姊描完眼線,開始塗上口紅,桃紅色的光澤在燈光底下略略偏橘,她圈著嘴,露出下排幾顆偏黑的牙齒,幾處細微的皺紋掛在嘴角像不經意殘留的食物。
但我姊姊不以為意,繼續往臉上打粉、補遮瑕膏、唇蜜,然後端詳鏡中的面孔,開始將襯衫的鈕釦一顆顆解開,將裙子側邊的拉鍊拉下,脫掉胸罩、內褲,一絲不掛地看了自己一會,高舉起右手,左手平行向內圈圍,表情是一名驕傲的舞者,隨音樂起舞——一二三——一二三——幼小的胸部弧度被手臂肌肉牽動著,乳尖一起一伏——實在太瘦了!凹癟的肚臍黑洞洞地像一只緊閉的眼睛,黑墨的體毛延伸至更為黑墨的恥骨之下……
我撇過頭去,喘著氣,無法理解我姊姊如此靜謐、如此自我的舞蹈究竟怎麼回事?我透過門縫看見皮膚龜裂的腳踝、小腿拉撐的線條、臀部因為長期被內褲縫邊壓迫而沉澱的色素,幾條小蛇般的紋路在腰際纏繞——但我姊姊並不在意,極其專注地迴旋、迴旋,臉上的表情逐漸成為模糊的輪廓,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反芻著那些巫師儀式般的華麗時刻,突然間,我姊姊朝我這邊直直望過來——
然後我發現,我的兩胯之間竟是如斯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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