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坐在一列開往海邊極地昏昧曚曖的電車上。背景是一整片怎麼也擺脫不掉的陰鬱深邃,兩旁微弱的隧道號誌永無止盡地閃著。月台。人影。哨聲。彷彿就要這麼持續下去直到那莫可奈何的荒蕪之地。
那該死的鳥不生蛋的軍營呵。他的心底泛起一陣微微地疲憊。
整車睡著的人們。一只故障的日光燈在頭頂跳動。油亮緊致的肌膚像張假皮。毛細孔被光照放大。恍恍惚惚中,一雙白色的襪子自窗外掠過。
該不會是碰到靈異電車了吧。他想起那個盆地邊緣流傳已久的耳語,說是晚間十二點發出的末班車其實存在著一樁秘密,坐上車才赫然發覺司機臉上兩個黑深的窟窿像碗一樣!
也就是這時候,一對男女在他面前嘖嘖有聲地激吻像吃拉麵,旁若無人的姿態彷彿眾人皆醉,手指彈花都伸到彼此的鼠蹊了。就要當場*起來了哇。他激動地這麼告訴她。她在電話那頭吃吃笑著,欸,她說,你會不會因為受不了今晚自個魯起管來啊?
那怎麼可能?軍營耶。他嚷著。一隻手兀自不聽使喚地悄悄探入兩胯。擱在褲檔之前的一本藍皮書突然滑落。
那不是一位迄今仍被稱作「新銳」小說家早年創作、被現今粉絲們垂涎眈眈的「夢幻逸品」嗎?那被多少讀者所遺忘的(其實是市面上買不到)、不被看好不受重視的,實則其中豐盈飽滿著無數燦爛的星光呵。
他看著封面上鵝黃裙女孩抱著一隻青鳥,她的表情是那樣無辜而脆弱,他突然對自己此刻的行為感到極為可恥。
1.
完稿於一九九四年六月,同年十一月出版、被歸納為皇冠童書鋪的《和小星說童話》(註一),顯然是駱以軍迄今作品中最為特殊的文類,甚至可稱之為小說創作以外的「餘事」(一如他的詩集《棄的故事》)。
然而從本書各章節所敘述的內容來看,諸如<我們把火車開上夜空>的奇異經驗、<不快樂的童話故事>的悲劇結局、<顛倒的夢境——愛麗絲的鏡子>的對位概念、<怎樣對付時間大盜>的文本推演時序、<傲慢了不起的火箭>的敘述腔調……無疑地,駱以軍式的對小說敘事的執著,仍在這本被出版社標記為「我們企圖為孩子們做一點事,『以本土性、人文性、創造性』為訴求……我們努力在為你(所有小朋友與大朋友們)創造一種新的讀書樂趣與經驗」的童書中,表露無疑。
從<我們把火車開上夜空>到<說不完的故事>,本書共分十一章。除了<人魚公主>、<小王子和玫瑰>、<今夜星光燦爛>、<說不完的故事>等未在章節後列置「學習提示」(來!小朋友,請你跟著我這樣做~~♪),其餘篇章皆像極了「如何說一個好聽\好玩故事」的操作手冊,構成零件如下:魔幻寫實、人物對位、時間停格、結構\解構……甚至是<咒語——一只美麗的戒指>,這章雖未列置「學習提示」,但從題目看來仍深具「構成一則小說基本要素」的箇中深意。
至於<人魚公主>以降的篇章,則宛如寫作示範,特別是<說不完的故事>,其中所穿插的文本與現實相互指涉,那個「個性懦弱的小胖男孩,他戴著一副眼鏡……他在學校的成績很差,還留過級」(頁146)的培斯提安,他躲在陰闇閣樓裡的形象,總不由讓人想起<手槍王>面目模糊像方糖一樣在人群中溶掉蒸發掉的「哥哥」或者<降生十二星座>坐在車內無助吶喊的「我」。(尤其126頁突然跳出的「四丰」,讓人恍然回到<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裡面同樣有個勸架的四丰)
事實上,諸如「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房子」(頁53)、「有瞬間消失的危險」(頁120)、「那曾經被你馴服藏在小星上的,是唯一的,一輩子不會改變的了」等字眼,皆可窺見駱以軍於此書所隱含的執念,特別是作為一名小說家「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Kundera\孟湄譯,1993:3)。
而對照後記<給小星>一詩,《和小星說童話》中的「小星」,無疑是駱以軍對敘事執著的「只有我認得」的「光」。然而這道開啟的「光」顯然是一次不確定的、「底色光曙不足」的或黯滅或閃爍的追尋。一如駱以軍迄今諸多小說篇章充塞的氛圍,彷彿苦苦探索,卻什麼也不著邊際。於是乎,越傾向熱情反而形成越強大的封閉,這是駱氏小說人物的一貫寫照。但駱以軍終究強烈秉持著一種「追尋小說可能藝術」的堅定信念,儘管題旨模糊,但誠如Calvino(1988\1998:88)引述Leopardi所言:「以高度的精確與細密的凝住觀照每個意象的構成,注意細節的精密定義,注意對象的選擇,注意照明與氣氛,凡此種種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程度的模糊」。
本書中,大量取材自安徒生童話(<人魚公主>、<一隻鞋子或一根火柴的夢>)或修伯里的小王子(<小王子和玫瑰>)或希蠟臘神話(<今夜星光燦爛>之伊卡勒斯),甚至是溫德斯的電影《慾望之翼》(註二)等故事,明顯削弱了駱以軍天馬行空的說故事能力。亦即「按圖索驥」的情況下,小說家縛手縛腳的窘態宛如封底出版社虛構的文案:「『小星』,只是城市裡一個寂寞的小女孩,自己會上補習班,自己會上麥當勞。爸爸總是忙著工作,或把臉埋在報紙堆裡;媽媽只關心東家長西家短和上美容院、倒牌搭子……」那樣通俗且媚俗的敘述,卻又活生生印證於現實任何一個角落。這或許是一種書寫上的策略,甚至是出版契約上的規定,但畢竟抹煞了一位「擅長說故事的大哥哥」的想像力。
此外,在本書中值得注意的是,「繪本天王」幾米擔當的插畫。與現今風格相較,一九九四年的幾米顯然還在摸索之中。但亦可從中瞭解幾米對於文字的掌握不下作者,很準確地描繪出屬於文字以外的想像,諸如54頁的時間大盜、92頁的小熊王子、135頁的伊卡勒斯等等——儘管畫面構成線條與人物皆稍嫌粗糙了些。
0.
他的手仍舊沒自雄性的黑茸裡逃出。
他甚至說起了那次在永和,竹林路上,陪同一位女孩抓姦。好死不死逮著了,她男友不動聲色地在兩個女人面前裝瘋賣傻。而女孩也不是簡單的角色,倔強的獅子和陰騭的天蠍,他們彼此在屋內暗盤對峙(只有他是不相干的外人?)
後來,一出門,女孩是一路哭著走到那間泡沫紅茶店。席間,男人費力地陪笑解釋著,他電燈泡僵在一旁,眼神其實早瞟向他們之後的那一桌男女,那男人的手蛇樣滑進女人衣領……
最後的結論是,男人安撫著女孩:「欸也不是我願意這樣,她其實是我媽媽租賃的房客,我也沒想到她會愛上我。那這樣好不好,我保證從今而後絕不碰她?」
然後他騎著機車和女孩旋離那個黯淡無光的竹林路,在一個紅綠燈前,男人正同「沒想到會愛上他的」女人手牽著手過街……
他覺得口乾舌燥。
他覺得可恥。
他突然很想這樣舒服地繼續下去。就像日本A片裡的那些電車癡漢,那樣無辜而色癆癆地:「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如果可以的話,他情願不要想起其他小說,不要想起不快樂的童年,不要想起青春期那些有的沒的,不要想起跌跌撞撞實則回頭看來啥也沒發生的前青年期。
他撫摸著自己開始鬆垮的臂膀。心疼著窗外那一雙怎麼也不肯離去的白襪。
唔,他想,今晚記得別抽太多的面紙呵。
1.
彷彿在極地裡看見光。
小星,而妳列位在星河諸座之間,只有我認得妳。
不符合傳說,極光沒有以虹的七彩擺弄它的裙幅。
極光,自妳的故鄉,像銀粉般自夜空頂的破洞洩下。
我浴在極光裡,如一個裸體的少年。
小星,妳的光。
只有我認得。
在下沉的最後一瞬,有銀色的小魚以牠們的銀唇輕咬著我的臉頰、鼻尖、手指、胸膛,還有肚臍。
在下沉的最後一瞬,我看見極光,我的髮在水底炸立,但面容卻幸福而愉悅。
我看見妳,衣裾隨水潮款款搖擺,在最黑的海底,踩著海葵和珊瑚朝我走來。
為何人們皆上揚唯我足繫巨石沉下,
我看見妳向我走來。
這一世。
星光,在我們的頭頂,海洋的上方,海豚仰望的另一個世界。
——駱以軍,<給小星>
後記.
一整個晚上就是不斷的刷卡。
酒館裡的馬尾小妹來來去去:「欸,請問是哪位?」貧困的住在深坑乞丐寮、下有兩個小孩上有中風老爹要照顧要扶養的小說家L不斷被要求簽帳。
我坐在一旁有些心虛。很擔心貧困小說家L的金卡會因此刷爆。這可是×星級飯店的地下酒館哩(地下錢莊?)。我們幾個文藝青年忝不知恥地一杯又一杯點著極其昂貴的蕃茄汁(因為菜單上都是些看不懂蝌蚪似的英文嘛),然後,桌上又出現了一盤馬鈴薯皮、一盤薯條還有幾袋免費的花生米。
席間,貧困的小說家L說了好幾個笑話。相聲抖包袱那樣地,一個接一個爆料。文壇的、小說的、八卦的。斜對桌的新世代惡漢小說家E說了一個有關「禮貌性」的情色經驗:在酒店裡,「禮貌性地」配合著陪酒小姐摸上一把。至於渾沌派小說家S精采的編劇生涯那更不必說了。這時候,被譽為「眼睛極漂亮」的文壇美少女Y突然問道:「欸,耀小張,你要不要談談你有啥不堪的經驗?」
我努力想了很久,居然答不上來。
只記得貧困小說家L在我遞給他的《和小星書童話》的扉頁寫著:「給魔羯座的:殺死我吧。——駱渣,于最後一夥奶饅頭後。」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我的人生迄今如斯貧乏而無聊。我其實比任何人都窮困。
我其實是最難搞最龜毛的處女座。
我其實最該被殺。
(怎麼跟我原本想寫的後記完全不一樣?)
(怎麼見到偶像的剎那,我的心情如斯平靜?)
註釋
註一、駱以軍(1994)《和小星說童話》。台北:皇冠。本文以下所引頁數皆出自該書。
註二、詳見<人魚公主>(《和小星說童話》)頁109-112。此處之所以特別提出註解,在於駱以軍於2002年第56號《壹週刊》的專欄裡同樣寫到類似場景,茲引述如下:
第一個版本:「在城市的上空,各處落腳處,擠滿了那些垂斂著背脊羽翼俯視下方的天使。祂們聽得見那音爆與囂鬧的水泥圍城裡,每一個孤獨個體的獨白。但祂們無法進入那有顏色……有氣味(所以祂們無從想像街角咖啡座賣的冒煙黑咖啡是啥滋味)的,人類的時間。……其中一個大樓頂端的天使,祂且愛上了一個馬戲團裡高空鞦韆的寂寞女孩」(駱以軍,2002:111)。
第二個版本:「小星,我記得我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裡面講一個教堂尖頂上的天使,愛上了一個馬戲團踩高空鞦韆的女孩的故事……『但是我好羨慕他們,』天使說:『能在很冷的冬天,端起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感受咖啡的香味,感受咖啡的溫度……』」(駱以軍,1994:110)。
這樣的比較或許有些無釐頭,但就文本分析而言,或可從旁推敲出相隔九年的寫作時間,小說家對於同樣場景的執著與該電影對其所形成的影響與衝擊吧。
參考書目
駱以軍(1994)《和小星說童話》。台北:皇冠。
駱以軍(2002)<蜘蛛人>,《壹週刊》,65(1):110-111。
台北:壹傳媒。
Calvino, I.(1988). 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吳
潛誠校譯(1998)《給下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台北:時報。
Kundera, M.(?). L’art du roman. 孟湄譯(1993)《小說的
藝術》。香港:牛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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