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聽見懿桐的質問,世黎才猛然發現剛剛一不小心便將自己心中的哀怨說了出來。他皺著眉思考片刻,決定將數十年來的苦悶告訴懿桐。
然而他一抬頭,懿桐的眼神讓他就算有千言萬語也不願意說出口,應該說,他明白即使說了也沒用。因為懿桐的雙瞳閃爍著不信任──對世黎、對眼前這個哥哥的不信任。
(唉……還是保持沉默好了……)
然而他雖然這麼打算,顯得十分不耐的懿桐卻想要逼問出答案。
「──你也回答一下好嗎?」
(看來,我若不說話,懿桐也不會放過我……)
世黎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開口: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妳那麼捍衛懿樟而已?」
「因為他是我哥哥,我心中唯一認可的哥哥。」
「那、我呢?」
「你?!」懿桐定定的看著世黎:
「還用說嗎?你只是名義上的哥哥罷了。」
「……為什麼?」
「很簡單。第一,我們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是兄妹。第二,那年的春天……是二哥救了危在旦夕的我。至於你這個即使看見妹妹命若懸絲卻不為所動的人,我完全不會認為你應該是我的哥哥。」
「……那年春天?!」
「哼!看吧!你果然忘了!因為你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嘛!好吧……既然你問了我就說一遍吧──」
懿桐開始娓娓述說那天的故事。
「那是個晴朗的假日,猶記當時的我只有八歲,在午睡後跟著二哥,懿柳和你一同跟隨隔壁鄰居到附近湖邊玩耍。」
(的確有這回事……不過似乎有很多次就是……)
世黎邊聽邊回憶著,揣測懿桐是在說哪一次的遊湖。
「我們在湖邊的石頭上跳躍追逐,然而由於那天早晨剛下過綿綿細雨,石頭有些濕滑,專心在遊戲的我一個失足便跌落湖中。」
懿桐臉色有點蒼白,彷彿那是個令人不敢再想起的回憶。她吞了吞口水,繼續說道:
「當時的我並不高,即使雙腳努力伸直了仍碰不到湖底。我在深深的湖中極力揮動著雙手,希望有人前來救我。我也大喊『救命』,然而因為恐懼而減弱的聲音實在太小,根本沒人聽見,甚至還因此喝進好幾大口的湖水。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開始緩緩下沉,感覺到湖中的藻類輕拂我的腿,湖中的魚蝦輕吻我的身體。疲憊至極的我還是盡力瞠大雙眼,這時眼前出現了白色人影。『是天使來接我了嗎?』我猜想著,並忍不住害怕了起來。人影離我越來越近,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我才突然看清楚──原來是二哥來救我了!」
「…………然後呢?」
「我在看到二哥後心一安便昏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躺在湖邊的濕草地上,救了我的二哥軟綿綿躺在一旁。我的心中一直銘記著這件事。當初若沒有二哥,我也不會活到現在。反倒是你……」懿桐用輕蔑的眼光看著世黎:
「明明就比二哥大了兩、三歲,卻只會冷眼旁觀而沒出手相救,你不認為你太不仁不義了嗎?」
聽完懿桐的敘述,世黎眉頭皺的死緊。
(我記得……這件事的經過好像不是這樣吧……?)
他懷疑著懿桐的說法,但並沒多說什麼。
(說不定是我記錯……還是先認了吧。)
「……難怪妳那麼支持懿樟。」
「那是當然的了!你要我如何去支持一個不救自己的哥哥?」
「…………」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先跟你說明白,那孤兒的事我絕對不會插手,因此別指望我幫助你,此外我也不會阻止二哥的一切行為,對於自己心目中的哥哥,他感到快樂是我這做妹妹的最開心的事。」
懿桐一說完便迅速站起,不等世黎反應過來就逕自走向出房間並關上門。
被留下的世黎咀嚼著懿桐所說的話,腦海中浮現懿樟的身影。他的心彷彿突然流竄過什麼東西,感覺到一種難以筆墨形容的酸楚。
他想起了那首詩,就如同在描寫現在的自己,雖然情況仍有那麼一點點的不一樣。
「唉……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過,懿桐的回憶反而讓世黎憶起兒時的畫面,一想起兒時的種種,他便再次下定決心。
(大概,還是別放棄吧……)
因為真的放棄太多,都已經快要一無所有了。
他拿起房間內的話筒,用修長的手指熟練的撥了電話號碼,不久,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嗓音。
「喂,哪位?」
「…………是我。」
「小黑?!怎麼啦?!你竟然會打電話來,真是稀奇呢!」
「……別開玩笑了。欸、我問你,你還記得那年春天的事嗎?」
回到房間後,懿桐的耳邊不斷迴繞著在關上世黎的房門之後所隱約聽見的那句話。
(「唉……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儘管現在早已和文學格格不入,她好歹當年也曾是中文程度全校第一的畢業生,就算許久沒碰仍能明暸世黎所要表達的意涵。然而,這句話究竟僅是世黎的喟嘆,還是在暗中對走出房間的懿桐的求助?
懿桐不想懂,她完全不願去思考世黎想表達些什麼。可是那句話卻像是錄音帶般在腦中反覆播放著。
她從小到大都知道世黎其實對她很好,總是處處讓著她,就算她總是捍衛著懿樟也不曾改變過。只是,在世黎與懿樟之間,懿桐永遠會選擇後者──即使心中對世黎的付出清楚的很。
(或許……我從小到大都是那麼固執吧?)
懿桐自嘲般的笑了笑。
(選擇了就是選擇了啊……反悔了也不會改變已成定局的事實,那麼乾脆就執意的前進不是更好嗎?)
就算再怎麼後悔,都不曾更改自己的決定,就這樣一直長大成人。連當初放棄自己最喜歡的文學而走上開烘焙店這條路時也沒有動搖,雖然猶記那時哭泣了好幾夜。
(不過,這一次的我……為什麼有那麼一點點的猶豫不決呢……?)
(…………為什麼呢?)
* * *
難得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探入,並如亮粉般灑在房間幾乎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就像是由窗邊延伸出的一條金毯,而在金毯的盡頭──也就是書桌前面──世黎正沉默的坐在椅子上。
他靠著椅背,輕閉著雙眼,一遍又一遍回想昨夜的夢境。夢中的場景、夢中的人影、夢中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卻又陌生,夢醒時只感覺到溫暖的一切瞬間被剝奪了,如同當初所遭遇一般,剎時他感覺這個夢殘酷的好真實。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夢見她了,自從強迫自己不准再想起她以後。)
世黎一語不發的默默想著。
突然間,他好想再次被那輕柔的嗓音呼喚名字,好想再次觸碰到她掌心的溫度,好想再次聆聽她所演奏的悠長的二胡樂音。
始終忘也忘不了的,一直以來最最懷念的,是她。
(「──世黎,自己的心願,別輕易放手。」)
世黎想起了她還未離開他身邊以前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
他頓時感到好難過好難過,多麼希望她可以出現在眼前對現在正徬惶不已迷失方向的他說這句話。
可是,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低下頭凝視著一直以來什麼東西也沒抓住的掌心,世黎想起前天電話那頭的人對自己說的話。
(「小黑,撐不住的時候要記得把記憶中的聲音釋放出來喔!」)
(我還記得……懿樟對我發脾氣之後,他也是這麼說的……)
(那過分的傢伙……每次都會利用這種時機挑起我不堪的記憶……)
儘管在心中抱怨著,世黎卻是第一次那麼認真的思考著那人所說的那句話。
(記憶裡的……聲音……嗎?)
忽地,世黎抬頭望向牆上的日曆。
「懿樟似乎昨天就回公司去了……」
世黎再次看向自己空白的掌心,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的緊握成拳頭。他筆直走向房間角落的一只木櫃。
那櫃子看似不起眼,其實上頭精緻的刻滿了龍和鳳等吉祥圖案,內行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這件物品價值不匪。
他小心翼翼的打開木櫃的門,輕輕取出裡頭的物品,然後默不作聲的凝視著它好久好久……
「咿──好重唷──」
禮磨正在客廳裡想要用嬌小的身軀努力推動比他高出約五公分的木頭櫃子──只因為十分珍惜的糖果滾到下面去了。
「怎麼辦……推不動……這是二姑姑第一次給我的獎勵耶──」
因為一大清早就把地打掃乾淨,並且將畚箕裡的垃圾倒入垃圾筒時也沒有掉落出來,因此一向很嚴格的懿柳難得對他說:
「有進步。這給你吃吧!」
(……啊啊……怎麼會這樣……?!)
始終推不動櫃子的禮磨鼓著腮幫子絕望瞪著那討人厭的障礙物。
(好討厭噢……連櫃子都欺負我……)
正當他充滿怨念得準備放棄之際,耳邊突然傳來陌生的樂音。雖然不曾聽過這種音色和曲調,禮磨聽著聽著竟紅了眼眶。
(好好聽……可是我聽了好想哭……)
那是一種讓人聽了會感到很難過的樂音,一種強迫人想起傷痛回憶的旋律。
明明很想逃開它,明明知道繼續聽下去一定會落淚,可是……
禮磨不停抹去滑下的眼淚,心情隨著越樂音越來越低落。想要走到聽不見的地方,然而雙腳卻無法邁開步伐,因為有無法控制的想要聽下去的欲望。
這首曲子,表現出了一個人內心最深處源源不斷的悲傷。無論是誰,都會有一種被了解、被看透的感覺。
所以,即使想要拒絕,心依然渴望著接收所有音符。
淚滴一顆接一顆的滑下,禮磨決定要去尋找那首音樂的來源,他好想好想知道那是什麼樂器發出的聲音,是什麼人演奏的曲子。
於是,他放下手邊的事,緩慢的離開了客廳。
(……母親……)
世黎坐在庭院一隅的水池邊的石頭上,顫抖的右手指頭緊緊捏住纖細的琴弓,左手儘管也微微發抖,卻將琴桿拿的穩穩的。
他不斷的拉奏著幼時常聽的曲子。
(猶記當時……我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母親旁邊,頭倚靠著母親瘦小的肩膀,享受心中認為的全世界最大的幸福。)
(而母親每次都熟練的拉著二胡,然後輕哼著歌,陪伴孤獨的我。)
(──無論如何,只要有母親就足夠了!)
那時的世黎一直都這樣深信著,然而……
熟悉的曲調在耳邊繚繞,直到現在親自演奏,世黎才真正體會當初他的母親是以多麼哀傷的心情在詮釋這些曲子。
世黎閉上眼回想著從前的畫面。他記得每次只要母親拉二胡,家中的長輩們就會在一旁故意大聲的說三道四,甚至直接當面譴責。
「那女人又在拉哭調啦?!真是的!家中又沒發生什麼事!」
「唉呀呀──她這個倒楣鬼,要是再有不吉利的事情發生哪,就一定又是它害的!不安好心眼,根本是個巫女!!」
「欸我說妳啊──不要三天兩夜就拉一次這種破二胡可以嗎?以為是好命人家的兒女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就是啊!真搞不懂為什麼上一輩的人都堅持政治聯姻,娶個拉哭調的做什麼啊?!只會讓我們家道中落吧……」
「哼!本來以為政治聯姻的對象都不錯,看來雅神麟自己在外面的反倒比較好呢!看看這女人,長成這副樣子,跟古時候那些使國家衰敗的女人沒兩樣嘛。不是書上都寫說紅顏是禍水嗎?看來還真的是呢!」
「唷──連兒子都一個樣。黑世黎這小孩一點也不像雅神麟,根本就是以這女人的模子塑造出來的吧?!」
面對這些諷刺,世黎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低著頭不發一語的繼續拉奏,年幼的他雖許多意涵都還不甚明白,但總能從緊抓住的母親的衣袖清楚感覺到母親拉二胡的手微微顫抖著。
(……母親她、都是在那些親戚離開後才放下二胡,伸手緊緊抱住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然後輕輕啜泣……)
(還記得,母親也常常在夜半踡縮在床上落淚,過於顫抖的肩膀總是會把我吵醒。)
世黎緊抿著蒼白的雙唇,手中的二胡不斷流洩出記憶中的曲子。眼角似乎有些濕潤,但世黎明白現在的他不能哭泣,也沒時間哭泣。因為眼前有另一個熟悉的身影等著他去守護。
(只是,我真的累了……好累……)
「──咦?」
在廚房中跟著懿桐和懿柳一起學做點心的懿蓉剎的停下手邊動作──
(──是、是大哥在拉二胡?!)
(不會吧……他自從很久以前就再也不碰那把二胡了……)
「懿蓉,不用懷疑。大概是因為最近和二哥在那孤兒身上起爭執讓他想起以前可憐兮兮的自己吧?!」懿桐冷冷的說著。
「噢當然也是因為二哥不在,他才敢演奏。要是二哥在,他大概不會那麼勇敢的拿出二胡吧?!真是懦弱的傢伙,我看他──」
「──夠了吧,姐?!」一直悶不吭聲的懿柳猛然打斷懿桐的話:
「我知道妳是標準的二哥派,但不需要這樣說大哥吧?!」
「喔──?妳什麼時候轉為大哥派的我怎麼不知道?對了!今天早上還瞥見妳給那孤兒糖果,妳是吃錯藥了嗎?」
「──我並沒有!老實說我一開始並不歡迎黑禮磨來成為家中一員,但他真的很努力認真,也幾乎不帶給我們麻煩,總是默默的盡力將事情做到最好。我無法討厭盡全力做事的人!」
「真是像妳的作風。」
看著兩人手中的麵糰因越來越猛烈的怒氣導致雙手用力擠壓搓揉而變成奇怪的形狀,懿蓉趕緊出聲拯救可憐的麵糰:
「……大姐、二姐,請等、等一下!」
「啊?!」「怎樣?!」
「那、那個麵糰已經變形了……那個,我們趕快把它切好放到烤箱吧!」
懿桐和懿柳聞聲低頭看向手中的麵糰。
(真的……變形的有點可怕……)
兩人難得有志一同的想著。
於是她們安靜了下來,在世黎憂傷的二胡樂聲中默默把麵糰切成小塊,然後放入烤箱。
點心正烘焙著,無事可做的三人只好各自隨意拉張椅子坐在飯桌前。終於,忍受不了沉默的懿柳開口:
「……大姐,為什麼妳會那麼支持二哥?在我看來他根本就不太做事。」
「他做不做事我並不在意,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理當支持他。」
「啊?他救了妳?!」
「是啊!那年春天我溺水時妳應該也在場吧?!還是說妳那時太小記不清了?!」
「這個嘛……我是還有點印象,不過跟妳有些出入噢……」
「──妳說什麼?!妳懷疑我?!」
「等、等等,姐姐妳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懿蓉,妳不要吵!」
「…………知道了。對不起。」
「黑懿柳,妳說我哪裡錯了?」
「救妳的不是二哥,是大哥。」
「────妳、妳騙人?!」
「我沒騙妳啊……」懿柳回憶了一下後緩緩開口:
「這已經是十九年前的事了……我隱約記得,那天我們四兄妹和隔壁鄰居們相約去亭山下的湖邊戲水,因為早上才下過雨,所以石頭、草地都溼答答的。」
「是啊!後來我們不是還一起玩了許多追逐遊戲嗎?我還記得大哥就只坐在墊子上看我們玩耍而已。」
「是的。因為他當時感冒,身體不適,所以沒有參與。結果妳一個不小心腳踩上一顆佈滿青苔的石頭,然後滑了一跤跌落水中,不過卻沒有人發現。」
「就是呀──我明明還掙扎了很久呢!之後二哥終於發現了,並且來救我,不是嗎?」
「──不、不是的。」懿柳抬起頭直直看入懿桐的雙眼:
「一直坐在鋪墊上守著我們的大哥看來看去不見妳的蹤影,正要起身尋找,突然瞥見湖中有水花,還有妳求救的手以及半露出的臉龐。他二話不說,正要拖著虛弱的身體下水……」
「──等、等一下!那我看見的二哥又是怎麼一回事?!」
「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急?!聽我說完好不好?」
懿柳突然放大聲量使懿桐嚇了一跳,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這時,二哥和鄰居吵架了,他們互相推打。突然二哥重心不穩,對方又用力一推,他便直接掉入湖中。」
「所以……」一直保持沉默的懿蓉突然出聲:
「所以當時大姐看到的二哥,其實是因為不小心掉下去的囉?」
一直自以為正確的懿桐臉色漸漸變了,雙眼緩緩瞠大。
「沒錯。後來把你們兩人救上岸來的大哥先溼答答的回家通知長輩,還被罵了一頓,不過那是題外話了。總之妳醒來時躺在妳身邊的是『被、救、起
、來』的二哥,不是救妳的英雄。」懿柳一字一字的慢慢說著。
「話說回來,我還記得原本就身體微恙的大哥還因此病情加重,發燒躺在床上好幾天的樣子。」
滄桑的二胡樂聲一直繚繞在三人之間,自始至終都是沉穩卻流露淡淡哀傷。那是和世黎的個性一模一樣的樂音,只有世黎才演奏的出來的旋律……
「──為、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年了大哥卻不肯跟我透露一個字?!」
「因為他在家中的地位遠不如二哥。妳忘了嗎?他的母親和我們的並不相同,一直以來都被親戚們謾罵,連父親都格外不理會他。」
「…………」
「怎、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哥的母親和我們不一樣?!我只知道父親並不疼愛他,但……」
「懿蓉,妳也到了該知道的年紀了。這件事我們告訴妳,但妳絕不可以去外面亂說喔!」
在懿蓉順從的點點頭之後,懿柳開始述說那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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