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回到房間，他的背正緊緊倚靠飄散著木頭芳香的房門，然而他此刻什麼也聞不到。他感覺胸口如被絞肉機不停翻絞一般的抽痛著，陣陣難耐的刺痛使他幾乎想大聲喊叫──但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脆弱的喉嚨如同被人使力勒住般無法呼吸，手緊緊揪住如火燃燒的胸口，細長的眉因急劇疼痛而扭曲變形，原本水汪汪的雙眼如今緊閉成一條細線，若有似無滲出淚水。
儘管張開小口奢求著任何一絲空氣，也只是徒勞無功。
（……空、氣……我要、呼吸……呃……好痛……）
男孩掙扎著，不停不停的掙扎著。
一直到胸口的絞痛逐漸減輕，將近缺氧的腦也終於得到些許的氧氣，瘦小的身軀才順著門板緩慢滑下。
抱膝靠著房門坐在冰寒的地上，男孩蜷曲如毛球一般，一動也不動。
（……為什麼……？）
他無聲的問了自己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剛才聽見的那些話像惱人的蒼蠅，不斷在耳邊徘徊。
一遍又一遍反覆的話語讓心起了漣漪，但此刻早已無力掀起波浪。
（……果然……故事阿姨都是騙人的，收養我的人也是騙人的……大家都騙我，我要相信誰……）
默不作聲的盯著傢俱在地上的黑影，眼前的景物開始顯得模糊不清。
（……我好討厭……這個世界……）
淚，像是受到重力吸引般順著臉龐滑落。
（……明明告訴自己不能哭的……）
男孩開始啜泣了起來。
＊ ＊ ＊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孩的淚水彷彿再也流不出來的停止了，原本紊亂的心情和呼吸也平和不少。
（沒關係啦……反正以前都是這樣過，現在只是跟以前一樣而已……）
他走出房間且輕關上門，悄然下了樓梯。放眼望去，只有空無一人的客廳，並無黑衣男子的身影。
（會不會在外面啊……）
他邊猜邊走出大門。果然，男子正在遠遠的魚池邊凝視魚兒。
男孩猶豫了一會兒，但他仍鼓起勇氣走上前去：
「呃……我、我好了……」
「──是嗎？」男子聞聲轉頭看了表情複雜的男孩一眼：
「那進去。」
不容反抗的簡短語句讓男孩的心因緊張而加速，他順從的點點頭之後，轉身快步走向屋子。
而男子則是在看著男孩好一陣子後，才邁步跟上。
他們皆默不作聲的走進房子裡，男子率先上了樓，男孩緊跟著。
男子並未下任何指示，但因為他的舉止乾淨俐落，男孩很容易理解要往哪走。他們先往左轉，接著在倒數第二間房間前停下。
（欸？！那、那是我房間旁邊……）
男孩驚訝的差點喊出聲音。
「不要慢吞吞的。」
「對、對不起！」
突然出聲的男子讓陷入思考的男孩嚇了一跳。他緊張的快步走進房間，男子則隨後輕關上門。
（天、天啊──！）
一走進裡頭，只見床鋪整理的乾乾淨淨毫無皺摺，棉被整齊的疊著。正前方的窗戶似乎一塵不染，擦拭的閃閃發亮。
（這樣暖暖的陽光一定可以全部照入房間！）
而木製書桌上的文件全用不同顏色的Ｌ型夾分類，並和書本整齊的排列在一起。文具井然有序的插在筆筒內，桌面上放的透明軟墊板雖然有點舊卻很乾淨。
放眼望去，其他傢俱也是一樣。
男子一絲不苟的個性由這些小地方即可窺見一斑。
「──別發呆，坐下。」
「……請、請問我要坐……」
「都可以。」
「好、好的。」
男孩應了聲後便滿懷恐懼的找了個沙發角落輕輕坐下，而男子則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沉默了約略一分鐘左右。正當男孩的胃因為緊張而越來越痛時，男子輕輕開口：
「你應該已經接受你是家僕的這件事了吧？」
「……是。」
「那現在就從你的名字開始說起。你的名字是──」
（…………）
男孩屏氣凝神的盯著男子，等待著他說出答案。
「黑禮磨。」
（……魔？！）
聽見的瞬間，男孩腦中閃過孤兒院老師所說的那個字──「魔」。
（我不要！我不想要還是「魔」！這樣我會害到大家的……）
一想到這，禮磨的心便緊揪在一起，原本紅潤的雙唇則越來越蒼白。
像是看透禮磨的心一般，男子用平淡的語調繼續開口：
「黑色的黑，禮貌的禮，以及磨練的磨。」
（……咦？）
思緒一團亂的禮磨耳邊似乎飄過幾個重要的字。他有些遲疑的開口：
「欸？請問……？」
「我寫給你看。」
男子站起身來拿了便條紙與筆，然後坐下來寫給禮磨看。
「不、不是魔鬼的魔耶……」
「不是。」
（──太、太好了！）
禮磨突然鬆了口氣，原本像是有鳥類在裡頭亂飛的腦子也清醒許多。
（黑禮磨、黑禮磨……）
禮磨在心中反覆的唸著這個名字。
（好可愛、好特別。這是我的名字。我喜歡。好開心唷！）
「……怎麼了？」
聽見男子的問話，禮磨才發現自己在不經意中露出了微笑。
「沒、沒有……對不起……我不小心……」
「沒關係，只是以為你有事。」男子邊說邊遞了張紙給禮磨：
「這是你每天必須做的事，做完才能睡覺。如果提早做完，九點半前都是你的自由時間。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
禮磨伸手將紙張接了過來，仔細一看──
（──不、不會吧？！）
不但每天要掃地、拖地、洗早餐的碗筷、修剪花木，假日時前庭後院也都要清掃……
（這樣我做不完啦……）
禮磨在心中啜泣著。
「有問題嗎？」
「……沒、沒有……」
「那麼沒事了。」
「請、請等一下！」
「……有事嗎？」
「請、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你想知道？」
男子緊盯禮磨的雙眼讓他的背脊瞬間竄起一股涼意。
（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呃……對不起、我……」
「沒關係。想知道的話，告訴你也無妨。」像是知道禮磨要說什麼，男子打斷他的話：
「我叫做黑世黎。」
（黑……柿、梨？咦？為什麼是柿子和梨子？為什麼是水果的名字？）
禮磨的心中冒出許多疑惑，不過看見世黎嚴肅的臉色，他決定不要問。
然而由旁人的角度看來，對於世黎的名字不要提問是比較好的。看來禮磨很幸運的逃過一場災難，但他卻渾然不知。
看見禮磨沒繼續問下去，世黎也鬆了一口氣。他完全不想回憶起一些事情。就在這時，他腦中閃過一件事。
「對了……」世黎緩緩開口：
「不管其他人怎麼叫你，在你還沒被我接受以前，我不會叫你名字，你也不能稱我為伯父。」
（──為、為什麼？）
聽到這句話的禮磨先是詫異，然後打從心底的感到難過。
「可以離開了。」
世黎平淡冷漠的語調彷彿在和陌生人說話似的。
禮磨艱難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覺得好難過。
（……我好想好想要得到關愛……）
他突然好想大哭一場，但他努力忍住在眼裡打轉著的模糊。然而儘管他盡力壓抑，淚仍不聽話的落下。
他趕緊轉身背向世黎，希望他沒看見。
「…………」
（看來反倒是我出去會比較好……。）
凝視著禮磨背影的世黎在心裡盤算著。
於是，他故作沒事的打開門，走了出去。
等世黎把房門關上後，禮磨才伸手把淚擦乾。
＊ ＊ ＊
「──大哥。」
正要下樓的世黎聞聲驚訝的轉過頭來：
「……有事嗎？懿蓉。」
「那個……我，有點話想說……可以嗎？」
「…………」
世黎聞言沉默的看著眼前眼眶明顯泛紅的妹妹半晌，然後──
「我知道了，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那……來我房間好了……」
走入懿蓉的房間，一股清香隨即飄入世黎的鼻子。那味道對他而言十分熟悉，因為妹妹很喜歡，所以小時候常被逼迫著一起「享受」這種香味。
（……是蓮花吧……）
世黎想起了妹妹常常會高興的對自己訴說蓮花的優點。
事實上，懿蓉就如同名字中的「蓉」一般，和蓮花一樣嬌柔可愛，素雅嫻靜。突然，世黎想起了妹妹的淚滴。
（我似乎……傷到她了……）
他感到有點難過，也有些歉意。
拉來兩張椅子的懿蓉選了一張坐了下來：
「哥哥請坐……然後我要說……」
禮磨輕輕的打開房門，外頭不見半個人影。正當他準備要躡手躡腳的回自己房間時，他忽地聽見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爭執的聲音。
（是誰啊……？怎麼了……）
好奇心促使他開始找尋聲音的來源。
他一間一間的找，聲音越來越大，終於他在一間門上掛滿絨毛娃娃的房間前停了下來。
「──為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
「懿蓉，妳怎麼一直不明白呢？」
「──我不要明白！我不想明白！他在孤兒院以後說不定會有更好的人收養，為什麼他必須來這裡做我們的僕人？！那麼清秀，又乖巧懂事，你別人不選，怎麼會選到他？」
「就算我們收養其他孩子，只要同是這個理由，妳都會這麼說。」
「就算是又怎樣啦？！」
「所以我才說妳必須接受啊。」
「──我、我不管啦！我最討厭你了！你、是、壞、人！」
聽見懿蓉突然大聲喊叫，禮磨嚇了一跳，不小心「砰」的一聲撞到了房門。
（完、完蛋了……）
禮磨聽見裡頭突然沉寂，接著有腳步聲走近，嚇了拔腿就跑。
「──是誰？」
因聽見聲響而打開門察看的世黎，意料之內的沒見到任何影子。正當他要關上門之際，他看見地上有張被遺忘的紙張。撿起一看，上頭全是家事的名字和時間表。
（果然是……黑禮磨……）
他邊在心中默念剛剛在門外偷聽的人的名字，邊順手把那證據摺好，放入大衣的口袋。
他關上門，轉身再次面向啜泣個不停的妹妹：
「我不會把他送回去，也不會改變他是家僕的事實。」
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字的說著。
「你、你……我……不要你這個哥哥！！！」
「懿蓉，妳冷靜聽好。我說最後一次，我們需要有人來維持家中的整潔。」
「我……可以打掃啊……」
「妳要上學。」
「我、我可以休學！」
「我不允許。」
「大哥……」
「我先出去了。我決定的事妳改變不了，但妳能做的是好好疼愛他。」
「我……能疼愛他嗎……？」
「只要妳願意，妳就可以。」世黎轉過身準備走出房間。然而在要踏出房間之際，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的停下並閉上眼輕聲開口：
「忘了告訴妳，他叫做黑禮磨。」
＊ ＊ ＊
──那天晚上，懿蓉和世黎都沒有下樓吃晚餐。
懿樟早已返回公司，然而又再少了兩個人的飯桌上顯得更加冷清，沒有人想要說話，氣氛僵到讓人吃不下飯，不到半個鐘頭全部人都吃飽了。
禮磨默不作聲的幫忙收拾碗筷，他回想起下午聽見的對話。
（不知道最後怎樣……？）
他邊疊著碗盤邊想著。
將堆疊的碗放入洗碗槽後，禮磨正想拿出放在外套口袋的紙張，不料──
「──不、不見了？！」
禮磨嚇了一大跳，趕緊沿途尋找走過的地方。廚房也沒有，餐桌下也沒有，剛剛下樓時的樓梯也沒有。
（在……在哪裡啊？怎麼辦……？）
拼命回想的他腦中突然閃過在下樓前所停留過的地方──
（──啊是小姑姑的房門前！！！）
（一定是跑的時候掉了……怎麼辦……？我會不會被處罰啊……而且如果有人發現我聽他們說話會不會把我趕出去……）
正當他想要硬著頭皮回到現場時，一個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是你的吧？」
「──啊啊是它耶！我找了好久！謝──」
禮磨欣喜的接過紙張，正要抬頭道謝，卻看見眼前的人是──
「伯──噢不呃黑、黑先生？！」
「你偷聽了我和懿蓉的談話對吧？」
「…………是。」
「沒有禮貌。」
「對、對不起……我……」
「……下次注意，不可以再犯。」
說完，世黎便轉身離開。
等他一離開，腦中一片空白的禮磨才慢慢恢復思考，頓時發現自己的雙腿不停的顫抖。
一直到九點四十五分，禮磨才終於做完所有的事。
「……好累噢……」
他一身疲憊的走進客廳，想休息片刻。然而，原本談笑風生的懿桐和懿柳一見他走近便迅速閉上嘴，並各自看著手中的書本，彷彿禮磨是個外人，沒有資格聽她們的談話似的。
（為、為什麼要這樣……）
禮磨感到好難過，可是他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因為他只是個家僕，只是個被收養的小孩而已。
「──你有什麼事？」
「沒……就、就是……晚、晚安。」
「…………」
懿桐和懿柳並沒有說什麼，她們頭也不抬的點了點頭當做回應。
禮磨壓抑住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默默的轉身走出客廳，邁步上樓。
（沒關係……反正本來就沒人喜歡我……）
他頓時好無助好無助，想找個可以信賴的人嚎啕大哭，發洩自己滿溢的委屈。
──可是那唯一會對他笑的人，現在正哭泣著。
沮喪的刷完牙，他慢吞吞的走到世黎的房門前，想敲門卻猶豫不決。
（他會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可是、如果不進去，沒有說晚安也沒禮貌……）
禮磨抿了抿蒼白的唇，鼓起勇氣。
「──叩！叩！」
「請進。」房內傳來世黎穩重的嗓音，禮磨的胃緊張的開始絞痛。
他緩慢的轉動門把，門一點一點的打開，縫隙越來越大──
「快一點。」像是知道門外是誰一般，世黎簡短的催促著。
「──是、是的！」不得已的禮磨只好快速把門打開。
走進房間，關上門，他轉過身並抬起頭，發現世黎正注視著他。
＊ ＊ ＊
在那一剎那，世黎的雙眸似乎對禮磨說了什麼。但非常的快，快到他還沒察覺，便消失殆盡。
世黎的視線很快的移回桌上，彷彿方才只是碰巧轉頭似的。
「有事嗎？」
冰冷又毫無情感的語調讓原本就稍冷的夜晚更加寒冷。
「……嗯……晚、晚安。」
禮磨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和聲音都在不爭氣的顫抖著。
（──不、不要再抖了啦！！！）
禮磨使勁全力控制自己。但十分遺憾的是，這一切就如墨汁滴入水中般，顫抖迅速的擴散到了全身。
世黎沉默著，空氣一度一度逐漸下降，眼看就快要凍結了。此刻，他才緩緩開口：
「事情都做完了？」
「呃……都、都完成了。」
世黎瞄了一眼桌上的鬧鐘：
「有點晚，動作要再快。」
「……我知道了……」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房間一片寂靜，原本紅筆在紙上批改所發出的細小聲音此時卻特別響亮。
禮磨安靜的看著世黎，他左手時而翻頁時而摩挲著下巴，彷彿在想著什麼，有時甚至找出之前批改好的本子加以比對。
「──你可以回房間了。晚安。」
「…………咦？」
頓時回過神來的禮磨完全不知道世黎說了些什麼。
「你可以回房間了。晚安。」
世黎簡短的重複方才的話之後便繼續批閱著本子，再也沒搭理禮磨。
禮磨突然覺得心涼涼的，如寒風吹拂過一般，冷的他直發抖。但卻又痛的很刺，酸酸的感覺讓他的眼眶濕潤起來。
（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討厭我……？）
禮磨覺得好想哭。
他轉身打開門走出房間，然後輕輕的關上門。
他並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世黎正看著他，帶著歉意專注的看著他。
禮磨艱難的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真的好想哭……）
他邊噙著淚水想著邊默然換上睡衣，緩緩爬上床，調好鬧鐘後用厚厚的棉被蓋住自己幼小的身軀。
然後，開始啜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