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
今天的他到、底是怎麼了?該不會吃錯藥了吧……?
唔我想想……似乎從很久以前我就沒有再看過他如此焦慮的神色。
早上有些晚來到學校就不像平常的他,對於坐在隔壁的我連聲招呼也沒打便直接匆忙奔去上課更令人感覺到不對勁。接著再怎麼不重視三餐也至少會保持均衡飲食的他竟然中午邊一臉味如嚼蠟的啃食福利社的營養口糧邊目光呆滯凝視著桌面上的教科書發呆。
啊啊啊──重點是一向精明幹練幾乎不輕易出錯的他還在書上寫了「5+2=10」這種讓人傻眼的算式?!
看見這般不正常,即使知道他必定是因為懷有私事,我還是忍不住開口。
「欸、我說你今天是怎麼了啊……?」
「沒、沒什麼……」
有沒有搞錯啊……他擺一擺手之後竟然低頭繼續發呆不理會我?!
明明臉上清楚寫著「我心情很差很亂很煩悶」,卻硬是要說自己很好的個性實在討人厭。
不過呢,我自認為即使偶爾囉唆點但也不是會對別人的八卦有好奇心的傢伙,所以也只好默不作聲處理自己的事。
唉……看著他悶悶不樂的臉龐,我想或許是因為那件事吧?!
只有那類的事才會讓他如此掛心。
看來……是我該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 * *
咖啡廳外,一個年近而立的瘦高男子鬼鬼祟祟的窺視著店中一隅──那裡有著一雙客人,面對面的坐著。
不過,由於店裡的光線為了營造氣氛所以有些昏暗,使得男子無法清楚辨識那兩位客人的面貌,只能透過身影及動作來加以臆測。
他們似乎在談論著一件重要的事情。一開始兩人只有輕微的小動作,其中一位客人的手勢很多,顯得十分激動,另一位則一直端坐著,兩肘頂在桌上,十指鬆扣放於鼻下,感覺很冷靜。
然而左邊那位客人的反應卻越來越激烈,好幾次都邊重重拍打桌面,邊指著對面的人大罵。這使得一旁的客人們都識相的趕緊付錢離開,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相對於那位情緒激動的客人,另一個人卻始終不為所動,無論是對方的厲聲指責向他襲來抑或震動不已的桌子讓他的玻璃杯有些不穩,他都保持同一個姿勢,紋風不動。
天色漸漸深了,店外的男子看似有些疲憊,但他仍勉強打起精神,專注看著店裡的一切。雖然來往的路人都對他投以懷疑的眼光,甚至指指點點,他都不以為意。對他而言,店裡發生的一切才是做重要的。
突然,似乎是那位一直沉著應對的客人開口說了些什麼,使得另一個本來就已經暴跳如雷的人更像是被激怒的猛獸般倏地站了起來,將桌上東倒西歪的玻璃杯往地上一摔──
「──框啷!」
寂靜的咖啡廳響起了玻璃破碎的清脆聲響。原本製作精美的玻璃杯碎成千百片,如沙般散落一地。店中沒有一位客人敢發出聲音,全都呆若木雞的注視著這一切。播放的溫柔浪漫背景音樂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吵鬧喧囂。
就在一片鴉雀無聲之際,那位客人怒氣沖沖抓起放在身後的公事包疾步走出咖啡廳。一直窺視他們的男子趕緊旋身躲進一旁的轉角,以免被他發現自己的身影。等那人氣沖沖的拂袖而去之後,男子才小心翼翼走了出來,繼續看著咖啡廳內的情況。
店中被留下的另一個人半低著頭默然站了起來,向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服務生借了掃把後便一語不發的清理碎片。
皎潔的月亮在夜空中和男子一同看著那人孤零零的善後,世界上的生物彷彿都噤聲了,只剩下玻璃碎片碰撞時發出的叮噹聲響在咖啡廳中迴響,襯著那人落魄的背影。
那人在掃完地後,便掏出錢包付了另一人的飲料費用,並又再多拿了好幾百元當作是玻璃杯被摔壞以及造成客人離去的賠償。
咖啡廳的門被輕輕推開,門鈴劃破沉寂的噹噹作響。正當那人從店裡走出並舉頭之際,他和店外的那位男子四目交接──
「……小黑……」
「…………」
男子輕喚那人的小名,並伸手將對方的額頭輕靠在自己有些削瘦的肩膀上。那人一反往常的沒有反抗──或許是根本無力去掙扎──順從且緘默的倚靠在多年知交的肩頭上。
他明白現在的自己不說任何一個字是最好的選擇。應該說──就算想,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 * *
「──有沒有搞錯──太晚了吧?!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飯廳傳來懿柳尖銳的吼聲,懿桐則默不作聲的站在一旁。雖然並不喜歡妹妹動不動就大發脾氣的個性,但就客觀方面而言,她的抱怨也不是不合理。
鐘面上的時針早已指向七的位置,卻遲遲不見說好要六點返家的懿樟和世黎的身影,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打回家。
餐桌上原本冒著熱氣的豐富菜餚漸漸冷了,不論是她們還是小孩子的肚子全餓得難受。
「呃……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啊?」
邊擦著手邊從廚房走出的懿蓉遲疑了一會兒後,小心翼翼提出這個在腦中轉過千百遍的問題。
「誰知道啦!又不說一聲!他們以為自己是哥哥就能隨心所欲啊?!」
聽見懿柳沒好氣的回答,無言以對的懿桐伸手拍拍變成犧牲品的可憐小妹瘦弱的肩,算是安慰她的有勇無謀。
而在一旁悄悄擺著碗筷的禮磨安靜看著這一切,心中不由得有些擔心。
(好奇怪噢──平時的世黎先生現在早就回來很久了呀……)
對於時常不在家的懿樟,禮磨早就司空見慣,然而每天都作息規律的世黎今天竟然也還未返家,這使禮磨有點訝異。
(嗯……是怎麼了啊……?)
──就在此時,大門口響起門鎖被喀噠轉開的聲音。
「啊、是哥哥們回來了!」
懿蓉一聽見聲響便迫不及待前去開門,然而──
「咦?!大哥呢?怎麼只有二哥?」
「閃開啦──誰知道那個人去哪裡!不──」幾乎是衝入門的懿樟惡狠狠的瞪著略顯恐慌的么妹:
「──應該說誰管那個人死去哪了?!」
懿樟伸手將受到驚嚇的懿蓉推到一旁,不由分說抓起愣愣看著他的寶貝兒子──黑以陽──的手臂之後,便轉身帶著他甩上門揚長而去,留下錯愕的一群人以及在角落低聲啜泣的懿蓉。
「到底……怎麼了?」
原本還大發脾氣的懿柳此時也被失去理智的懿樟嚇了一大跳。
(……記憶中,二哥一向都是帶著笑容處理很多事啊……)
「大概是跟大哥有衝突了吧?!」
懿桐一面漫不經心的回答懿柳的疑問,一面將摺好的面紙遞給留著淚的懿蓉,並順手摸摸她小巧的頭。
看著這戲劇化的一切的禮磨顯得目瞪口呆,他從沒想過一直都以微笑面對自己、和藹可親的懿樟會如此的歇斯底里。
(好、好可怕……父親他好生氣……)
沒有一個人想再開口去猜測世黎和懿樟晚回家的原因,應該說光是看見懿樟的舉止就能大致推出緣由。
就在家中陷入一片死寂之際,電話鈴鈴作響的很不是時機。沒有人敢前去接那通電話,最後只好由身為大姐的懿桐扛下責任。
「喂……?」
「……呃、是懿桐嗎?我是黑世黎……」
「你打來的真是時候……你和二哥發生什麼事了?」
「……他回過家了?」
「嗯、是啊──像龍捲風般的捲進來,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把以陽捲走,還害小妹哭了。」
「妳說懿蓉哭了?怎麼了?」
「這應該要我問你才對吧?!再說你什麼時候要回來?大家都在等著吃晚餐。不守時真的很煩人欸……」
「……抱歉。我大概還要再二十分鐘。你們先吃飯,不用等我。」
「……知道了。快一點。」
不等世黎回答,懿桐便逕自將話筒掛上,結束了這對她毫無意義可言的對話。
「欸欸──我們吃飯吧!」
她轉身對那群快餓昏的家人宣佈。
「……謝謝你……」
世黎按下「結束通話鍵」後將頭轉向坐在一旁正看著他的好友,經過幾分鐘安靜的緩和,洶湧的情緒早已平靜不少,也漸漸能開口說些話了。
「不用客氣唷!隨時陪伴好朋友是我應該做的事。」
男子微微一笑,把世黎還想繼續說的感謝之言全擋回去。
「……你怎麼知道的?」
「呵……會讓你露出那種困擾又愁悶的表情的事不用五根手指頭都算的出來。更何況你今天格外的心神不寧嘛。」
「…………是嗎?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跟蹤這種事嘛……唉呀……你也知道的囉。」
男子流露出調皮的神情,雙手一攤一臉「我很無辜」的模樣讓世黎又想氣又想笑。
「…………謝謝。」
「真難得能在同一天聽見你對我道謝那麼多次。雖然還想多聽一下,不過,想想你也該回去了吧?!」
「……也是……」
「偶爾,把記憶中的聲音釋放出來,也很好喔!」
「這就不用你管……我走了。」
「欸欸你還是老樣子嘛。」男子笑笑:
「算了、明天見囉!」
男子輕輕揮手表示再見,一直到世黎走遠,他才收起笑容,深深的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為了誰所嘆的氣。
* * *
由於下午才剛在那家咖啡廳大發脾氣,猜想如果再經過大概會很引人注目的懿樟抓著以陽刻意繞路前往附近的一家高級西餐廳。
走進店裡找到一個設於角落的雙人位子後,懿樟才放開緊握住以陽手臂的手,逕自坐下。獲得自由的以陽趕緊用另一隻手搓揉疼痛不已的手臂,雖然被緊握住的地方傳來陣陣痛徹心扉的感覺,方才懿樟凶煞的面孔卻使他一聲也不敢吭,默默坐了下來。
「啊……捉痛你了嗎?」心情略為好轉的懿樟一抬頭才猛然發現寶貝兒子緊蹙的眉頭,於是開口問著。
「呃……其實,也還好啦……」
「真的嗎?……抱歉了啊……」
「…………」以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好默不作聲。
餐廳內柔和的燈光和浪漫的古典音樂讓兩人的心都放鬆下來,伸手拿起盛滿檸檬水的玻璃杯,懿樟在啜飲了一口後用和平時一樣的嗓音開口:
「小陽,你會討厭你伯父嗎?」
「……嗯……我、不會喜歡,但也不討厭。」
「那……黑禮磨呢?」
「也還好。」
「是噢……不過你為什麼要不斷的欺負他啊?」
面對父親的疑問,以陽雙手托著腮幫子,凝視桌面,思考著該如何回答。沒過多久,他便用蠻不在乎的平淡語氣說:
「因為很好玩啦,如果父親不喜歡,我也可以不要。」
像是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一般,懿樟輕笑出聲:
「不,我並不特別在意。但是,我想來點更有趣的惡作劇。怎麼,有興趣嗎?」
「惡、惡作劇?!」
「對啊……很好玩唷──想要嗎?」
「我……啊,謝謝。」以陽並沒有迅速回答懿樟的問題,反而是十分反常的對著送餐上來的服務生道謝。
兩人在餐點上桌後便沒有再說話,各自安靜的吃著。
(父親他……好像一直在等我的答案耶……)
(我……要說什麼啊……)
想了半晌,以陽默默放下手中的餐具:
「……父親……您打算要做什麼?」
像是從頭到尾都在留意兒子的動靜一般,懿樟很快的回答了以陽的提問。不過由於音量十分小,旁人完全聽不出他說了什麼,只隱約聞見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處於傾聽狀態的以陽緩緩瞠大雙眼,然後略為猶豫的結巴開口:
「父親……這樣,真的好嗎……?」
「你說不好嗎?」
「呃,也、也不是啦……只是……」
「只是什麼?以陽,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逼你。你自己決定。」
「…………」以陽很快的陷入沉默,他正左右為難著。
並不是因為想反叛一手扶養自己長大的懿樟,而是真的感覺這個惡作劇似乎有些過份……
然而,在服從和道德的拔河中,年幼的以陽明顯靠向他認為較安全那一邊。
「……我知道了……我會照做……」
「真是個好孩子。」
在懿樟帶有讚許意味的說完這句話後,兩人便自顧自的繼續吃著晚餐,不再交談。
晚飯之後,世黎一直待在房間裡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和覆蓋著白雪的竹子。
(又飄雪了……明明昨天剛放晴……)
腦中不知為何的浮現出一直以來和懿樟相處的畫面。
當時兩人之間的氣氛雖談不上融洽,但也不至於差到這種地步。事實上,自尊心強的懿樟極少在自己面前表現出歇斯底里的模樣,然而今天卻這樣毫不掩飾的摔杯子,甚至甩門離開……
說來說去,這一切都是從自己要求要收養黑禮磨那天開始的。
(……說不定,我本不該任性的抓住想要的事物吧……?)
世黎的心開始動搖了,正當他打算步出房門找人訴說他的決定之際,「叩、叩、叩、叩、叩」的連續敲門聲傳入他的耳裡。
(會敲那麼多下的人……是懿桐吧……)
(奇怪……她在晚餐時,明明就像是嘔氣般的一句話都沒對我說啊。)
(到底、是什麼事呢?)
(……雖然我實在不想在這時候開門……但是……)
在沉默片刻後的世黎還是硬著頭皮前去應門。
「懿桐……怎麼了?」
「我有事要說。」
「……有什麼事嗎?」
「要講很久,所以我要進去。」
「這……不太好吧?」
「我要進去。」
「…………」
世黎不禁無言以對,懿桐對其他人說話的口氣和對自己有著天壤之別這點他倒可以接受,然而現在可是晚上……
一個女子要強行進入男子的房間似乎有些詭異。
(雖然是兄妹……可是我和懿桐並不親密啊……)
始終盯著大哥猶豫不決的臉龐的懿桐感到有些不愉快,她乾脆直率的表明前來的目的:
「我是來談那孤兒和二哥的事。」
像是設定的機關被解除了一般,世黎甫聽見此話,隨即低下頭側身讓出路來。
(哼……如我所料,這招未免太有用了點……)
懿桐邊走進房間邊想著。
輕關上房門,躊躇了幾秒,世黎轉身對很少跟自己一對一談話的妹妹說:
「坐下吧。坐哪都可……」
說到一半便發現這句話是白說的。懿桐早在世黎開口以前就自行選了張舒適的沙發坐了下來。
(到底誰才是房間的主人……)
世黎在心中嘀咕著。但他並沒有說出口,並選了張可以和懿桐面對面的椅子就坐。
「那麼,妳要說什麼?」
「欸……放棄那孩子吧……」
「…………啊?!」
世黎雙眼微瞠的看著眼前直視自己的懿桐,雖說這句話是自己剛才也這麼決定的,然而從別人口中聽見還是有些驚訝。
見世黎噤口不語,懿桐又繼續開口:
「我想大哥也很清楚吧!家中氣氛越來越糟是從那孤兒來到這個家以後,而二哥表現的也很明白,他完全不喜歡那孩子。」
懿桐提到禮磨時,全部都用「那孤兒」代替,聽起來十分刺耳。然而她所說的話卻句句正確,讓世黎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還有,依我看來,黑以陽也不喜歡那孩子,不是嗎?」
「…………」
(為什麼懿桐只在對我時說話才會那麼鋒利……?)
世黎暗暗叫苦。
不過懿桐的這句話反而讓他想起了最近一直掛心的問題。看見懿桐又要再開口,世黎趕緊先發制人:
「對了,懿桐,妳的話讓我想到一件事。」
聽見世黎難得會發出聲音,懿桐立即閉上正要打開說話的嘴巴,等待眼前的大哥繼續說下去。
「──這樣縱容對以陽真的好嗎?」
(……什、什麼?!我還以為會是不錯的發言……沒想到……)
懿桐不禁有些失望。她一臉不高興的開口:
「怎麼說?」
「我想妳大概也發現到以陽所做的行為,也就是對黑禮磨的惡作劇,變本加厲了吧?」
「…………」
「以陽以前雖然個性不太好,但起碼懂的進退的禮儀。然而現在卻……」
「──所以才要你放棄啊!」
(……被反將一軍了……)
世黎有些不甘心,眼前的妹妹從小到大都護著懿樟,以及懿樟所擁有的事物。但她卻不曾抬頭看看這個等待她認可的哥哥……
世黎一直都感到十分難過,從小無論是吵架、是爭辯,還是搶點心、禮物,懿桐一直都是站在懿樟的那一邊,附和他、幫助他──就算懿樟常對懿桐大小聲也不曾改變。
(為什麼?難不成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是……所以……)
「……才處處護著……黑懿樟……」
「──?!」
世黎原本只是下意識喃喃自語的話,卻意外的被懿桐聽見了。懿桐的內心深處剎時似乎被什麼撞擊了一下,但她完全不想去理會。
對她而言,她永遠相信心中的哥哥只有黑懿樟一個人。
「──護著二哥又如何呢?」懿桐犀利的質問眼前的世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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