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市民、中國人民、世界公民。諸多身分，皆與「民」字有關，甚至以之為基礎：我們都是「民」；然而「民」這個字，卻像很多現有制度一樣，有着血腥的源頭：「民」的甲骨文寫法是一幅以針刺眼的會意圖畫。古代奴僕被發配之前，得先被弄瞎一只眼睛，因為瞎掉一眼，對經濟性的勞役之事不至有大影響，反抗作亂的能力卻會大削。是故，在不顧及受刑者的真實感受情況下，這是很有效管理方法。由此而來，繁榮的經濟，穩定的社會，你說多好？
吊詭的是，已沒有主人奴隸這種社會對立的今天，人人都在刺擊自己的靈魂之窗，讓自己不能造反。為甚麼？因為方便，因為懶惰；最重要是，因為舒適。為甚麼要自己糊口覓食，流汗辛勞？飯來張口，閒適寫意，你說多好？
這幅圖畫，像是一個不事生產，醉生夢死的「主人」張着口等待「奴隸」喂食葡提子的靡靡之象，只差在不用奴隸用手幫忙主人的下鄂上下移動。看，角色顛倒了，瞎眼的是「主人」，健全的是「奴隸」，而那枚清甜的葡萄，就是價值，就是思想。思想是何等的甜美，何等的甘飴？它支持着人，給予人以內在的身分地位，讓人立足大地而極目前方。可是，要大地長出果實，就要辛勞耕作，付出汗水，付出精神，正如思想是痛苦的過程，需獨立，需批判，需創造；像獅子一般，要反抗強敵，要奪得自由；像孩子一般，要不持偏見，要天真無邪。這是如何艱辛的過程，如何難走的道路！這就是目明之人的命運。人們問，怎樣才能逃避這必然，怎樣才能平風靜浪？瞎眼吧！用鋼針刺破你的角膜！瞎掉一隻眼，你還能享受生活，熱愛瞬間，但你再也不能分清事物離你多遠，也就省卻辨別和判斷的功夫了。看，免除不少煩惱，你說多好？
不辛勞，不創造，不自由，是澳門的氛圍，澳門的趨勢。那普遍的澳門人有自己的價值嗎？有自己的思想嗎？當然有，但都來自他人，來自香港，來自他們羨慕、妒忌、憎恨的族群。他們是主人嗎？在他們看來，他們確是有權力的主人；事實上？他們是那慵懶心魔的小奴隸。澳門這個城市一開始就沒有自為的自我，她的自我只是香港在陽光下的陰影；香港受光，澳門躲黑。澳門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沒有強大的宗主國，唯有藏匿在那暗無天日的角落中，一方面將她眼中的香港意識當成一套可貴的價值，將它不假思索地照單全收，當成寶物般的真理；一方面卻感懷自己奴隸的身世，眼中盡是那錦衣華服的施捨人不屑嫌厭的目光。自認被侮蔑，被看扁，便怨尤、仇恨她，將她視為敵對、犯過者，要在精神上懲罰、戰勝她：她是壞人，我就是好人；她代表惡，我就代表善；她主張甚麼，我就主張相反的；她肯定甚麼，我就否定甚麼。這種精神上的落差，被壓抑的潛意識，被虐待迫害的妄想，令大眾自卑又自大，高聲說：「香港人怎樣怎樣，我們不會那麼無聊，不會那麼低賤，我們會如何如何。」開首的那句一定是「香港人怎樣怎樣」，非此無以下續。
賭權開放、經濟狂飆前，澳門人眼中的香港人好事喜亂、沒人情味、唯利是圖，澳門人自己則愛好平靜、人情濃厚、與世無爭。賭權開放後，大半澳門人靜悄悄地變成他們眼中那些醜陋的他者，倒過來看不起「港燦」。現在他們口裡說：「從前香港人囂張，現在還不是到我們腳下找飯吃？早說過他們有奶便是娘。」為甚麼？因為他們認為人上升了，強大了，就應該這個樣子，應該鞭笞、踐踏奴隸，變相也就承認自己以前受到的「凌辱」和「不平」屬理所當然，因為現在他們也這樣對待曾經「這樣」對待他們的壞人。這是二元對立，甚麼也沒變，只是香港人和澳門人的地位顛倒了，分水嶺就是賭權開放和那些直線上升的無意義的數字。澳門人沒變，變的是他們眼中自己的地位，讓他們先後表現出其本性的一體兩面。
思想畢竟不是眼睛。眼睛被針刺瞎了就很難復明，思想卻是自由的選擇。只是，有甚麼方法叫那些甘於蒙昧而樂在其中的奴隸走出讓他們感到舒適安泰的世界，投身那心靈的流浪旅程，痛苦地創造那真正屬於自己的自己？看來只有感受到眼下狀態所帶來的更大痛苦，痛苦得那誘人的麻醉藥也無法止鎮，才能讓他們轉醒過來了。千言萬語，雄辯偉論，還不及一個教訓來得深刻，來得徹底。
（刊於澳門《訊報》）
（文章的題目在《訊報》中被改成〈賭權開放經濟狂飆．澳門人價值觀蛻變〉，請各位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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