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如何提高戲劇水平之前，首先要問，甚麼是戲劇？
襲上心頭的答案是，戲劇跟小說一樣，有人物，有場景，有對話，有事件，都是要重現生活，都是要把現實映入眼簾。它就像現實生活中，我們遇上他人，我們做事，我們選擇，我們決定。戲劇只是一種複製罷了。
不！戲劇擁有的同樣是一顆飛躍的心靈，像小孩一樣沒有偏見，沒有城府的，向世界開放大門的心靈。不論是編劇，是導演，是監製，是演員，都懷着對生活的領會和情緒走進戲劇裡，或喜樂，或憂思，或驚懼，或悲憤，不論是何種何類，都是生命中真切的誠實的領會。同樣，這些領會是純粹的創造，因為現實是怎樣的，誰說了算？戲劇是文本，文本需要撰寫，撰寫就是創造，正如現實也是文本，也要撰寫。我們各自寫，把各自的現實寫在自己心靈的筆記本上。台上台下，幕前幕後的戲劇人也各自寫，自由自在地寫，不要有任何限制。或用筆墨，或用身體，或用眼神，或用話語，他們總是將他們對生命的領悟搬到舞台上，跟台下的觀眾們分享世界別的面貌。
對，雖然出於專業素養，即使台下一個觀眾也沒有，劇本也要演下去，但作為文本，戲劇本身就是交流和溝通，它的目標是閱讀和詮釋它的人們。艾柯說，文本沒有本質，它等待讀者和觀眾在詮釋的過程中被重塑，所以有多少讀者，就有多少文本。讀者應與戲劇文本站在平等的位置對話，對話既然涉及到彼此先在的領會，那就對雙方都有要求了，戲劇人方面當然責任重大，但作為受眾，台下緘口的人們難道都是沉默的嗎？難道他們都只是被動地接收資訊，沒有參與過其中嗎？
不，他們實在向戲劇人傳導了太多訊息了。
不論戲劇人對現實有甚麼深刻感悟，有甚麼想要抒發，最「現實」的，不就是收入嗎？不就是糊口吃飯嗎？有甚麼比起「飢渴」的感覺來得更現實呢？他們的收入從何而來？當然是由觀眾付出的門票費處來了。問題是，觀眾們懂得跳出他們的生活為他們劃下的那個框框嗎？懂得看那些由習慣所堆砌出來的安慰和快感以外的藝術嗎？人們說舞台戲劇太過時，我說他們看電視看電影太保守。保守不保守，決非由絕對的時間軸線上的前後位置來斷定，而是由社會大勢氣氛──那無形地推動着你「去做這，去買那」，以及個人的叛逆和選擇之間那永恆的角力來衡量。
電視和電影是保守的嗎？戲劇必定是新潮事物嗎？作為今天社會詮釋中的藝術表達方法，本地電視和電影確實是在佔據主流市場的境況中變得愈來愈保守了，主題陳濫了無新意，表現手法千篇一律，當本地人將港產片棄如敝屣之後，他們轉向外語片，外語片無可否認普遍在水準方面比港產片高，但它們在本地觀眾心目中，首先產生甚麼印象？只是「外國的月兒更圓更亮」罷了，他們真是由於外國貨質素較好，而大力讚譽，大破慳囊嗎？反倒戲劇從主流藝術的前線退場，卸去了「取悅觀眾」這個包袱後，竟變幻出可觀的生命力，能上台演出的都是有質素保證的劇本和演員，只是作為文化商品，戲劇還得要賣到個錢。當人們在爆炸的廣告和資訊中，笑嬉嬉糊塗塗地將金錢花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意義何在的地方處，而留下諸多藝術工作者獨自憔悴時，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人們寧可將自己閒置於那舒適安逸的精神荒原上，醉生夢死地將那「感覺良好」的瞬間無限複製，直到永遠，也不願跟他人真誠地對話，與自己真切地會面，對現實真確地思考。
對精緻文化的欣賞能力需要訓練，這是無可否認的。對話失敗，怎可能只是一方的責任？要提升戲劇水準，戲劇人當然責無旁貸，觀眾的擔子卻更是沉重。戲劇人要有的品質，觀眾更要有；他們更要向世界開放心靈，更要對現實有深刻的領會，更要有自由奔放的創造力。戲劇人和觀眾雙方，是互為表裡，互為因果，不是一方「導致」另一方做甚麼，而是兩者互相影響，沒有誰先於誰。觀眾可以參與的不只是像「欣賞」、「交流」和「詮釋」一般抽象主觀的思維活動，更是實實際際地影響着戲劇人的創作和演出。戲劇是對話，戲劇人總要顧及受眾，若受眾的心靈不敞開，若他們的鑑賞力不夠強，就只會向戲劇人傳達了「限制創作」的話語。在這個名則開放實則保守的社會的包圍圈裡，人們總是不加思索地接受了那些粗糙的道德教條，批判任何對它們有威脅的自由創作。電視台重播經典電影，卻被勒令刪剪含粗口片段；電台製作探討同性戀者在家庭在社會的種種境況，又被「嚴重警告」。這些都只是權力機構的少許干預手段，最重要還是觀眾的意識。當他們預見戲劇中有裸露場面，就分成兩派，一派色心上面，垂涎三尺地等看那婀娜的胴體，看完了還要訕笑那女演員「淫賤不能移」，另一派舉起道德大旗，義正辭嚴地指斥導演嘩眾取寵，臭罵演員不知廉恥，那些真心將該場面看成戲劇的一部分來思考其符號意義和與文本其它部分的關係的人又有多少？大家都將視線由戲劇本身轉移到道德價值上，他們就是不願欣賞劇本本身，不願將自己放在劇本所展現的矛盾衝突裡，就是要逃回他們熟知的倫理環節裡閉門不出，飽食終日。人們這樣子將文本弄得如此不平衡，叫戲劇人如何寫出好劇本？叫演員如何演活他們的角色？是以，受眾的想像力和鑑賞力是多麼重要啊。
一個沒有想像力和鑑賞力的城市不可能有好戲劇，所以本地戲劇發展是全社會的責任，不只是戲劇人，每個觀眾都要出力看，出力想，出力寫。觀看戲劇是詮釋，選擇消費更是詮釋。戲劇是甚麼？戲劇是世界，世界也是戲劇。世界是個大舞台，戲劇是大舞台中的一組戲，人們就是站在世界的台板上，撰寫着名為「世界」的劇本了。戲劇要成為怎樣的一幕戲？就要看人們怎樣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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