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娃有一張照片,常在我腦海裡盤旋,已經忘記是從哪一本書或哪一本雜誌發現的。只依稀記得,當時的波娃,臉頰微側著,雙眼定定的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有些猶疑不決的樣子。我在想,她是在想著與他共同遵守自由婚姻的革命情侶沙特,抑或在思念著遠在彼岸的美國情人艾格林。而我,一直注視著的,是她獨樹一幟散發高貴氣質的髮髻,露出了漂亮的後腦勺,叫人忍不住想伸手輕撫。那已是中年的波娃,但時間來到她的面前,仿佛都被轉化成凝聚的智慧與冷艷的魅力。柯巴桑這個詞,在她身上,全然無效。
我有種天真的想法,把波娃的中年氣質歸咎於那漂亮的髮髻。女人是愛美的動物,沒錯,但愛美的前提還在於,如何能把愛美變成個人的一套美的哲學,這就不容易。波娃的髮髻有一種極簡主義的味道,清淡而有味,簡單而大方。有人說頭髮是女人的門面,除此之外,我想也可能代表某種行動實踐吧。所以往後在街上看見梳著髮髻的中年婦女,都會忍俊不住,偷偷詳端一番。逐漸發現頭髮的哲學可不簡單,尤以後腦勺為主,使用怎樣的髻子,梳起不同的髻型,千絲萬縷的髮絲,就會散發不一樣的味道。有些髮髻偶爾還藏著油鹽的膩味,媽媽的感覺極重,想要尋找波娃的影子,難免會失望。
我突然記憶起母親的蓬髮,烏黑而天生帶捲的頭髮,理髮師常說那是天生的好髮質,可以避免燙髮過度而造成的不自然感。母親偶爾也梳髻,但一點也不講究,似乎擔心因此損害到髮質的自然。除非天氣酷熱到她受不了,她就拿個在夜市隨意買下的便宜髮髻,簡簡單單把濃厚蓬鬆的長髮,輕輕往後一撥,轉了轉幾個圓圈,再把兩端擁有似鋸齒狀的黑色髻子一夾,輕易的駕馭了橫蠻的頭髮。有時因為沒有夾好,在煮飯炒菜時,耳朵旁的髮絲會趁機掙脫牢籠,舒展出來,成了吊在風中的兩根「繩索」,左右搖擺,煞是有趣。
雖然母親不愛梳髻,可是對待頭髮也不是馬虎了事。像每兩三天上一次理髮店,她總是慎重其事,仿佛那是生命中一件重要的儀式。以前的我,總是難以想像何以上理髮店對母親來說,如此的重要,而母親也並不是像一般貴婦人般,到理髮店去,除了做頭髮,還兼洗臉,然後修眉毛、指甲及腳趾等。直到有一次,我好奇的說要隨她到理髮店,才解開心中的謎團。
在小孩的想像當中,想當然耳的,到理髮店不外為自己整理美麗的頭髮,同時也是一般家庭主婦消遺時間的好去處。而且每次母親從理髮店回來,總會展示她的得意品,除了頭上頂著因被凝固氣噴過,再被吹風筒吹過而膨漲起來的頭髮,像極了一座茂盛的森林。還有一些瓶瓶罐罐,都是一些新出產的洗髮水、潤髮水之類的。對那聳立而高挺的髮型,我常不欲觀之,這也導致如今到理髮店剪髮,一再叮嚀剪完後千萬不要用吹風筒。對「蓬髮」的恐懼症,想來由此開始的。但自己對理髮院的排斥感,也是先認定那一定是道人是非,說人長短的八卦場所,如同今日我們所說的「高檔的嘛嘛檔」,只是這回的對象是家庭主婦而己。
後來才發現,母親對理髮店的情意結,主要是來自對理髮師巧手的迷戀,因為唯有那位理髮師父,才能洞曉她三千髮絲的脾氣,把它們制得服服貼貼。而且,把蓬勃的捲髮弄得高挺,也與個人的自信心有關係。理髮師父說,那樣子看起來,人才顯得精神挺拔,有自信一點;相反的,把頭髮弄得扁直,如同扁扁的信心,看起來就是一付無精打采的樣子。果然,理髮師如果沒三寸不爛之舌,單靠那雙巧手,生意可不會像現在般旺盛。那些道理聽來雖牽強些,家庭主婦卻是愛聽的。
原來,母親的蓬髮,是她信心展現的一種方式呢。難怪從理髮店回來那個晚上起,在睡覺前,她總習慣用黃色粉紅色等顏色的捲筒,把一撮一撮的頭髮包裹在那些圈圈裡面。有時為了讓中間的頭髮更加的圓捲,便故意只圈住中間兩旁頭髮,整個工程完成時,像極了遊樂場的摩天輪,意外產生的童玩樂趣效果,常讓我和弟弟呵呵大笑。
且慢,最終的謎底,我還未說。原來,母親愛到理髮店,也是一償她少女時期未能圓的夢想。我們家似乎有一種自戀傾向,父母親愛拍照的行為,我也全然的遺傳下來。看著母親查某仔的相片,也是一頭蓬鬆的頭髮,穿著連身短裙,帶著她們那個年代時髦的墨鏡,就知道是時下少女的流行打扮。說到這,不得不簡略說說母親曲折的身世。母親在家裡排行第七,她一共有十二個兄弟姐妹,當時外祖父家因拮据,無法撫養這龐大的陣容,便把小孩各別送給別人撫養。母親的一位妹妹,甚至被一個馬來家庭所領養。後來也許是上天早有安排,母親通過報紙的尋人啟事找到了這位「馬來妹妹」。在母親逝世前,她還聯同先生孩子們,前來探望母親,兩人說到激動前,不時握手對泣。母親後來被送去另一個家庭,有了一個比她親生姐姐還親的姐姐,兩人一直相依為命。
據知,少女時期的母親性格活潑好玩,朋友極多,人緣極好,於是阿姨把她管得很緊。像母親一向對理髮這回事極感興趣,但阿姨擔心母親會在理髮店裡學壞,便阻止她往這方面發展。不過後來的一件事,卻完全在阿姨掌控與意料之外。事因當時阿姨與母親同住的房子有一個空房間,便租了給當時一位想當警察,因而與家裡鬧翻,不惜隻身從吉打來到吉隆坡大城市尋找理想的年輕人。年輕人孤身在外,便在阿姨家搭吃三餐。每逢吃完飯,他便在母親碗底偷偷塞一張便條。後來,這個年輕人,便成了我的父親。於是吃飯便條傳情的古早浪漫事,卻一再成為我們子女的笑資。對阿姨而言,日防夜防,果然近水樓台,防不得也。
這也難怪母親每逢從理髮店回來,心情十分雀躍。她在理髮店弄完自己的頭髮後,就幫忙看店裡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偶爾顧客較少,那位女理髮師父便教母親一些簡單洗髮剪髮的技巧。母親仿佛重拾昔日的情懷,後來更與那位理髮師父,成了中年莫逆之交。這一切皆不拜蓬髮所賜。可是自從關丹搬回巴生後,脫離了原有的生活圈子,加上住宅區附近沒有相熟的理髮店,母親上理髮店的次數越來越少。不過如此,母親開始學習DIY,捲筒與吹風筒一樣少不了,一直到她後來找到一家滿意的住家理髮店,又開始了那種「以髮為友」的交友生涯。而自從父親過世後,母親去的次數更加繁密。那時我在台灣唸書,家裡只有母親陪伴著處於叛逆期的弟弟,從無數的越洋電話中,可以感受母親的孤寂,她常說:「有空就到阿婉那裡走走,跟一些朋友聊天,好過一個人在家悶坐」。阿婉就是住家理髮店的老板。
往後幾年回國渡假,母親的頭髮依然美麗如昔,但似乎掩不住心裡的落寞。母親說呀,這要怪父親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她要什么都會買給她,一切生活細節,父親都安排妥當,如今一個人,怎樣都覺不實在,心裡就像被淘空了一樣。這樣短短的幾句話,沒有歷煉的人想是聽不懂了。如今在母親去世後回想,那是實實在在敲進我心坎的話,不只心中像被裂開了一個洞口,而且還被記憶回想所刺痛,心的感受,你全懂了。
一直到最後一次回國,發現母親把蓬鬆的長髮給剪短了。她說已經沒有力氣再打理,身體也已經不聽使喚。那時醫生已診斷母親罹患肺癌,必須開始作治療。雖然化療期間,母親的狀況還算不錯,甚至神奇的不會有掉髮及嘔吐的副作用,但母親竟如那理髮師所講的,癌細胞的發現,早把母親的信心給打垮,仿佛都表現在日益扁直的頭髮上。有一次,母親嫌頭髮稍長,看起來凌亂,便叫我幫忙修剪。那時母親身體十分虛弱,走路也必須要有人扶持,根本上不了理髮店。我以前跟母親到理髮店,雖然聽過師父教導她的學徒如何剪髮,但理論與實際操作是兩回事。可是不忍拂逆母親的意思,只好任感覺操刀了。
撫摸著那一頭已垂直稀薄的髮絲,心裡竟也懷念起那聳立高挺蓬捲的頭髮。就連頭髮也會說話,髮絲的悲傷與哀戚,如舒伯特的小曲,輕輕的奏起。母親不再為她的頭髮執著了,這意味著什么?是否那一句:「我很想去見你父親」,其實早已說明了一切?剪刀此刻也變得面目猙獰,掉下來的髮絲,如已逐漸垂落的生命姿態,了無生氣。而我知道,我即將失去我生命中重要的東西,一如母親所想,她已經失去了美麗的蓬髮一樣。
如今家裡牆上掛著母親的遺照,我們選了她生前喜歡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母親雖然紮起了馬尾,仍可見那蓬鬆的髮端,仍不肆氣張揚在探頭。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