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在若林千代(Chiyo Wakabayashi)老師帶領下,有機會到普天間基地旁,參與沖繩住民對基地噪音的抗爭活動。那時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舉著抗議噪音的字牌,在基地旁馬路向往來的車輛舉牌,並做出喝倒采手式。之後,又有一二次親身觀察和聆聽抗爭美軍基地的民眾聲音,對於沖繩朋友面對的生存壓力有了更多實際的體會。不過,也鑒於身體比知識更早介入到現場,回去後不斷反思那樣的「現場參與」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樣的身體經驗如何進入沖繩民眾抗爭的歷史經驗?
而今年6月在東京,恰好碰上新安保法問題,東京各地有不少由民眾和大學生自主舉辦反新安保法和反戰的抗議,於是跟隨東京朋友前往日本國會正門前,觀察抗議新安保法的集會。在集會現場看見不同社會階層的人集聚,抗議新法案為戰爭背書。這些自覺與自主的反戰群體,形塑日本社會的「民眾」面貌。若再連結到國際政治學者、社會運動家武藤一羊(MutoIchiyo)先生在「從萬隆到德本:民眾的亞細亞」的演說,強調現今國家已經崩潰,如今主體應從國家轉向民眾,民眾自己形成許多的行動,彷彿民眾是社會重要的一股力量。但,所謂的「民眾」究竟意味著什麼?
猶記日本在2011年發生311災難之後,池上善彥(Yoshihiko Ikegami)先生從文化思想方面,反思日本社會的變化,發現民眾當中出現「科學化」的趨向。不少民眾試圖從網路了解輻射的危害以及防禦方式,這樣通過自我學習來自保生存的方式,漸循形成一種「科學的民眾」的樣子。不僅如此,社會上也出現學習會等團體,推廣民眾集體學習歷史、核能產業構造等知識的風氣,促使不少觀察者開始思考,究竟知識份子和民眾是處於怎樣一種關係。知識份子如何向民眾學習?民眾是一種認識論,還是一種視角
「運動化」民眾的自主學習
借鑑過去的反思,重新思考八月底在吉隆坡獨立廣場Bersih4.0現場內外的民眾狀態,無疑多了一些好奇心和想像力。如孫歌老師所說,民眾作為一種視野,如何讓民眾進入論述框架?這樣的論說方式,並非讓民眾工具化成為分析的樣本,而是把民眾內在於自己來加以拷問。在運動現場中,究竟如何具體化民眾的面貌,使其成為運動現場的能力和能量,並且延續至民間抑或公民社會,成為一股自主性的生命力。
每一次參加集會的民眾或有多種分裂的面貌,來自不同的階層、宗教信仰或生活經驗,實難拼湊一個整體的面貌,但自烈火莫熄以來,在華人社會當中,已逐漸出現「運動化民眾」的雛形。「運動化民眾」所展露的是批判性思維、自主性的行動能力,以身體實踐來宣示自我的權利等性質。更難能可貴的是,「運動化民眾」所表現出自主性的學習和分享。例如在每次集會前,網上來自各地的民眾,分享有關集會訴求和遊行安全等不同面向的資訊,一方面提高網民的政治覺醒,一方面學習上街或在街頭的各種應對方式;在集會結束後,一些地方的民眾,回至各自耕耘的居所,辦經驗分享會,試圖把集會經驗擴展至其他的社群。
在Bersih 4.0集會,獨立廣場上的民眾,某些部份亦具有「運動化民眾」的形態。例如在集會第二天,民眾當中開始出現不少學習小社群,無論是談東馬原住民、同志、政治制度或環保等課題,不只把集會的激情轉化為理性的學習和討論,同時也把廣場轉化為公民學習的場域。尤其是在具特殊意義的獨立廣場,它作為「國家」象徵符號大於「全民」場所的意義,民眾的參與和加入,能否重新建立不一樣的廣場文化秩序?此外,除了抗議官方的政治秩序失衡和腐敗以外,如何在民眾內部之間,建立跨越差異和具價值共識的交流平台?換言之,如何使民眾能意識作為公共空間的廣場,可生產出一套自發自主的機制,甚至是可以衍生各種抗議創造性語言的可能性?
「運動」的日常化和常態化
有意思的是,獨立廣場的民眾在高漲情緒中吶喊KitaRakyat Malaysia,這當中也含有修補不完整公民身份的延伸意義。過去華人自認不具有完整公民的身份,難以公民的主體意識來發聲。但隨著政治意識的普遍提高,以及政府職責的失靈、社會頻密的不公義事件、緊張的宗教和族群情緒、再加上高昂的生活經濟壓力等問題,已逼使民眾走到抗議現場,成為一個「行動人」。
這樣一種結合抗議和學習的形式,把自我視為改革的主體,或不只可落實於街頭或廣場,並警惕僅成為抒發或渲洩不滿、憤怒的管道,又或是集體情感的建構。在運動現場,情感的力量可以產生更大的凝聚作用,但如何促發變革意識的萌芽和生長,需要有一種「公共性」思維的連結。類似的公共思維和運動能量,如果能成為民眾日常生活的形態,在生活裡延續展開,擺脫有限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才能真正為「運動化民眾」注入更充沛的實踐和精神內涵。
例如早期邊佳蘭居民的自救行動,無論是通過政治、歷史文化、藝術或科學調查報告的介入形式,所發起一連串的保衛家園的行動,把地方議題轉化公共議題,引發大眾對邊佳蘭歷史文化,或對石化工廠的危害產生理解的渴望。此外,邊佳蘭居民組成自救聯盟,遠赴台灣總統府呈交陳情書,抗議台灣國光石化在邊佳蘭的開發。這促使不少人願意跨出自己原來不甚熟悉的範圍,關心原來不屬於自己的事。又比如在今年八月份,霹靂州有超過200名的農民成立自救聯盟,帶了蔬果和各種魚類到州政府大廈靜坐請願,究竟大量「自救會」的出現,是否形塑另一種運動化民眾的形態,實須獲得更多的關注。
知識份子向民眾學習
不過如前面所提及,叩問民眾和知識份子的關係,並非指二者互不關聯,或把二者置於完全對立面的位置。而是嘗試把兩種不同實踐基礎的行動,賦予一些比較的解釋,以了解其中如何具有交叉的可能。二者在某些理念或行動上,或有一些區別,例如前者向以生活現實為基礎,後者更多時候建立在某種理念、觀念或言辭基礎上。很多時候,在社會運動或社會抗爭當中,一般民眾總是被扁平化,或成為沒有面貌的人,但實際上在運動現場的民眾,亦可建立起自己的主體身份,並和知識份子的觀念實踐,起著相輔相成的作用。
因此無論是在政治或公民集會之後,又或在日常生活抗爭經驗裡,如何思考民眾的面貌及其狀態,或有助於推動社會整體的行動歩伐。把民眾和知識份子的立場相對化,可看出二者可跨或不可跨的斷層。有時,知識份子越深入或越接近現實,會覺得理論愈是無效;但知識份子始終需要理論的想像,推進觀念上的思考,這中間或產生巨大的張力。或許向運動化民眾學習,可以提供反思的契機,洞察如何在理論和現實之間,找到互相借力的地方。
「民眾」難以被定義,它是一種自發和自主構建的力量;而民眾之間的連帶,是以改善人們生存和生活境況為支持信念。也因為如此,它不是一個概念意義,而是一種行動力量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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