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李焯然 (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三教合一的觀念,在中國已經有比較悠久的歷史。早在魏晉南北朝時代,三教融合的風氣便開始蔓延,至宋、元而更盛。南北朝以來,儒者傾向佛、道,或佛徒
兼修儒、道的例子,不勝枚舉。唐代官方所舉行的三教講論,更促成了三教思想的交流和融合。宋代以後出現的「三教堂」,和一些寺廟供奉孔子、釋迦牟尼、老子
的「三聖圖」、「三教圖」、「三聖像」,說明了三教合一風氣的流行。宋代的大儒,如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等,亦無不受佛、道思想的影響。這可見
佛、道二教已普遍地在思想家的腦海中植根。而宋、元期間三教調和論者的著作,如沙門契嵩的《輔教編》、張商英的《護法論》、夏元鼐的《三教歸一圖說》、李
純甫的《鳴道集》、陶宗儀的《三教一源圖》、劉謐的《三教平心論》等,加深了三教合一觀的理論建構,對明代三教合一思想的發展,有一定的開途作用。
三教合一觀念得以在明代推廣,明初帝王的贊助,有密切的關係。明初太祖及成祖,對佛、道二教都有所兼好,同時也是三教合一論的支持者。明太祖的〈三教
論〉、〈宦釋論〉、〈釋道論〉等篇,明確指出釋、道「暗助王綱」,除了反映太祖對三教的態度,也表明了官方的立場,將三教合一論結合到政治的層面,對三教
的融合有深遠的影響。明代提倡三教合一的思想家,如羅汝芳、管志道、楊起元、李贄等人,都曾徵引明太祖作為典範,可見官方的言論,對三教合一有一定的推動
作用。
晚明是三教合一論的高峰,人才輩出,群芳爭豔,各說紛呈。如祝允明、陸西星、袁黃、焦竑等人,都曾經是學術界的研究對象,其中尤以有「三教先生」之稱
的林兆恩,更受思想史、宗教史學者的關注。但因為眾說紛紜,加以一些學人的觀點長期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晚明三教合一論述的整體面目,仍亟待學術界去加以梳
理。魏月萍博士的新著《君師道合:晚明儒者的三教合一論述》,便是要填補學術界的空白,並嘗試通過對管志道、楊起元、周汝登三人的三教合一論述,去闡釋晚
明學者如何調整君、師道的關係。《君師道合:晚明儒者的三教合一論述》濫觴於月萍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博士論文。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研究生課程仍保留英國學制
的傳統,論文呈交了以後,指導老師及論文委員會便無權干預,論文是否通過完全由三名外審專家決定,而且外審專家名字保密,直至學位獲得通過才會公開。月萍
的論文送審,很快就得到通過,當年外審專家之一,復旦大學葛兆光教授在報告中指出:「過去,余英時先生曾經認為,陽明學說由於對君主政治的失望,改變了宋
代士大夫『得君行道』的取向,而轉向了『覺民行道』。這當然指出了陽明學的大體的轉向,也得到很多學者的贊同。但是,這一描述對於本論文指出的後期陽明學
者在『三教合一』口號下的思想新變化,卻未能包含。本論文指出,管志道倡『三教合一』的基礎和前提在『位』,楊起元倡『三教合一』的基礎和前提在『德』,
周汝登倡『三教合一』的基礎和前提在『心』。雖然互有差異,但是目的都指向了『君道』和『師道』的合一,他們注重『外部制度與秩序的建立』,指向『君師道
合』的政治理想,或把『孝弟慈』作為重建家國秩序的基礎,要求回到明太祖的《六諭》,稱這是『君師的大成』,或仍然強調陽明提倡的『良知』,並把它當作三
教的統體。但是,卻強調各種身分等級的人『盡分安心不生妄想』,強調帝王之心和帝王之道應『本於心』,仍然關注點在重建政治和社會秩序。因此,這三個人的
共同取向,倒是證明了晚明的社會背景下,士大夫尤其是陽明後學中,由於立足於『救弊』立場之外,更有向政治力量傾斜的現象。於是又出現了強調『君師道
合』,希望重新『得君行道』,即借助皇權即政治權力實現秩序理想的轉向。明末泰州這些陽明學者表現了重返政治中心的意味。這顯示了論文作者有意識溝通思想
史和政治史的努力,也提出了一個有價值的新解釋。」葛教授的評語,精闢透徹的道出了月萍研究的價值和貢獻。
月萍畢業於馬來西亞的馬來亞大學中文系,獲榮譽學士學位,隨之負笈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深造,師從古清美教授,獲碩士學位。其後以優異成績考入
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課程,獲研究生院全額獎學金。在校期間成績優異,屢獲師長嘉許,並於研究生考試中,以全部甲等之優異成績,名列全班之冠,
獲頒校內研究生中最高榮譽的「校長獎學金」。期間先後獲得國立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學人交流計畫獎助、台北漢學研究中心外籍學人來華漢學計畫獎
助,以及蔣經國學術交流計畫獎助等。二○○五年她獲得新加坡國立大學研究生田野調查研究獎助,前往美國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訪學三個月,
得以向余英時、William Theodore de Bary、Peter Bol、Benjamin
Elman等著名學人問學請益。後來余英時教授特別來信,稱讚她為年輕一代中不可多得者。月萍畢業以後仍然努力不懈,每年都到國外訪書問學。已故東京大學
溝口雄三教授認識多年,當年在他東京練馬區的家吃餃子,在他的書房發現遍尋不獲的《聖朝破邪集》的喜悅,至今仍歷歷在目。溝口教授晚年甚少出門,我沒有機
會再見到他,常引以為憾,反而月萍在溝口教授去世前,跟他有數面之緣,亦算是一段學術因緣。
《君師道合:晚明儒者的三教合一論述》是月萍過去十年學術研究的結晶,讀者閱讀是書,當發現其思辨精密,條理清晰,為晚明思想史的研究,開拓出嶄新的思路和圖景。我樂見其成,特此為序。
〈序二〉
呂妙芬(台灣中央研究院近史所所長)
月萍是我的學妹,但是在臺大中文所讀書時我們並未相遇,她小好幾屆。我記得尚未謀面前,就曾聽古清美老師提起最近指導一位馬來西亞僑生寫了羅近溪有關
「破光景」的碩論,可以聽出古老師對論文頗滿意,還特別說覺得這位學生適合讀宋明理學。後來我和月萍見了面,幾次聽她說著自己博論的構想,我總會想起古老
師的評語,覺得她確實適合讀宋明理學。多年來月萍一如學生般素樸而熱情地研讀理學,極有活力地參與各地學術研討會。許多人都覺得宋明理學抽象而困難,但月
萍不同,她更常說的是讀書的快樂。她常說只要有書讀,就感到滿足快樂,或許正是這樣的個性,她特別適合研讀泰州學。
月萍在臺灣完成碩士後,到新加坡攻讀博士,受業於李焯然老師。她在博士生階段,就已走訪過美國、日本、中國等地,向許多學者請益。從她的書中我們看到
她除了保持對思想義理的熱愛外,歷史和政治的脈絡、其他學者的研究心得都成為她思考的養分。《君師道合:晚明儒者的三教合一論述》一書是月萍博論改寫成的
專書,她選擇對管志道、楊起元、周汝登三位晚明士人的思想進行深入研究,再比較分析,想要探究的是晚明關於三教合一的論述,及相關的歷史意涵。何謂「三教
合一」?不同人對於「合一」的想法、對於「教」的界定有何異同?晚明士人以怎樣的態度來看待三教的關係?他們的論述,除了有自我生命、思想、宗教的意義
外,是否也有現實政治的關懷,反映了怎樣的政教理想與藍圖?誠如月萍自己所說,本書想要探索晚明三教合一觀背後的「思想世界」與「歷史脈絡」。而月萍透過
對管志道等泰州學者的研究,看到泰州學不僅有積極進取、重視師道的一面,也有強調君師道合、制衡師道的一面。我想即使這個看法未必能涵蓋全面,至少再次提
醒我們:君權的特殊地位與合法性、三教的政治性意涵、晚明理學家對現實政教的關切等,都是研究晚明思想史不可忽略的重要面向。
晚明思想界活絡多元、三教關係交錯複雜。嚴格說來,人人各自成家,學派歸屬、思想異同、學風流變本就難辨,若再加上現實政治際遇、社會影響、不同歷史
時期的學術建構與傳衍,所需考慮的層面就更複雜,這個領域的研究本自有其挑戰性。幾篇論文、一本書、甚至一個人畢生的研究,所能完成的工作都是有限的,而
我們研究的成果大概也是為了引發更多的思考和對話,甚至是別人翻新改寫之作吧。或許也因為此,這個研究領域格外吸引人,近年來我們也見證了陽明後學逐漸蔚
為顯學的變化。月萍在這塊園地耕耘多年,她守著自己心儀的思想家,一步步將研究的視角拉開,幾年來反覆思索著「三教合一」的理論與歷史意涵,她自己在學術
耕耘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成長與滿足,我相信既是知識性的,也是精神性的,而且一路上有許多學友的切磋攻錯與祝福。在此,我除了恭喜月萍的專書出版外,也祝福
她的研究成果能夠帶出更多的討論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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