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lf是名副其實的「網路之狼」。他繼承狼族的神秘形象,在網路隱現出沒,盤(鍵盤)耕不輟,但極少暴露自我,文章裡頭的我通常不是作者本我。他孤獨而不孤傲,或有怪癖,卻不乖僻。去他家留言,他必恭迎,講起話來,俺來俺去,有點逗趣,但也絕少到別人家裡串門子,不參與網路社群哈啦。孤獨一匹狼。
Wolf在網站說書,談音樂,寫書信體的散文,寫怪怪的詩,以及上百篇泛稱為極短篇或小小說的故事,每篇小說都是一個異想世界,驚悚玄妙、奇趣懸疑,出人意表的情節設計和結局安排,像匕首般,正中現代人孤寂、苦悶、情緒奔竄沒有出路的胸口。
Wolf的掌上小說大都光怪陸離,荒謬絕倫,但他不單是「說故事」而已,故事背後其實反映出現實的荒誕以及人際的疏離。
Wolf的故事主角,不管承受什麼樣的壓力,都無力抵抗,無法排解,只能逃避。逃亡/死亡便是故事裡經常出現的意象。
「總在某種時刻如同渴求性愛一般地渴求逃亡。」這是<牙白色的骸骨>的開場白。小說的主人翁為不明原因的煩躁所擾,手腳發抖,表情失控。左思右想,他歸罪於皮囊不好,深信「只要脫去這層外殼,他就會蛻成一縷嶄新強壯的靈魂。」他似乎參透一身皮囊、四大皆空的佛理,卻只看到表相,只知怪罪臭皮囊,不能探求本心,悟得解脫之道,於是「撕開自己的臉拉下皮膚扯開肌肉拔斷血管,血漿和肉沫向他的四周飛濺成潑墨的快意圖象。」僅存牙白色的骸骨,但是「煩躁一樣在骨幹骨縫細胞與細胞的間隙裡悶燒。」難道只有粉身碎骨才能讓靈魂真正逃亡?他困惑。
他最後跳樓自盡,讓身骨碎裂,以求解脫。自殺的社會新聞屢見不鮮,但Wolf重新剪輯、導演,使之具備電影動感,加深了震懾效果。
下列對話,雖然只出現在<淚眼>這篇,卻點出人類共同困境:
「你真的要走了嗎?」
「嗯。」
「為什麼呢?」
「我必須逃亡。」
「你究竟想逃開什麼?」
「我自己。」
「你怎麼可能逃開自己呢?」
「所以我才需要不停地逃亡呀!」我轉身吼道。
逃亡變成人生最大的課題,不逃亡,毋寧死,Wolf許多小說便描述逃亡未遂而死的悲哀。
可能太想逃亡,而飛行是落跑最簡單的方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久而久之就擁有特異功能而不自知。<羽毛>這篇,寫困於婚外情的女子,突然發現腋下長出幾縷細白的毛髮,永遠刮除不盡,後來發現這些無端出現的毛髮,似乎同雛鳥的細毛極為相似,念頭一起,突然「從腋窩開始沿著上臂一路直達手腕,帶著血污的羽毛正爭先恐後地鑽出她的手臂。」她走到陽臺,雙臂下的羽毛長成血溼淋淋的翅膀。
這篇小說以「從廿七層高樓俯視地面,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試試飛翔。」作結。她當鳥人的渴望,潛意識就是追求解放,要從婚外情的困境和肉體歡娛的桎梏走出。諸如此篇,想飛就長出翅膀,器官隨心轉,彷彿遠古以來生物的演化原理,套在人類身上,顯得突兀而富奇趣。
在Wolf的小說裡,人體器官經常被拆解、組合、交換、變化,甚至用來買賣。即使買賣,賣點仍然對應於人際日益疏離、應對日益困難的現實社會。如<吻」>,男孩和女孩熱吻,看似情侶,其實只是顧客和店員,顧客正在試用,找出適用的嘴唇送給女友。「然後她撕下嘴唇拆下舌頭,對男孩點點頭之後走進內室往貨架上瞧。」
最駭人還是腦袋瓜的裝填卸除。<腦袋>一篇主角的腦袋走調了,送去檢測修正。店員表現得很無厘頭,經理快步走了過來,左手拿了顆腦袋,右手掀開店員的腦殼,把手上那顆腦袋塞進店員的頭顱,罵道:「告訴你多少次,上班要記得帶腦袋!」
誇張的日常用語:「你腦子忘了帶來。」竟成為小說裡的現實情節。這種可攜式器官的題材,已有點科幻小說的味道。<發條>這篇索性把人類分成兩種:以電池為動力的新生代,以及發條舊人類。
自身器官尚且可以如此挪移拆合,身外之物就更不用說了。人與器物的關係,自此重新看待。所謂「人物」,是人也是物,兩者之間相互流動,人往往物化為器官分解組合後的有機體,而物也擬人化了,它(他)有生命,甚至會吃人,如小說提到的瓦斯桶(還會打嗝)、釘書機。
真的是應了《百年孤寂》裡吉卜賽人講的:「物體自有其生命,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行了。」
一旦靈魂喚醒,不可免的,戀物癖成為常見的情節。<夜空立燈>寫丈夫夜夜點亮立燈,等待遲歸的妻子,和立燈相依為命日久,潛意識已認同立燈是自己一縷寂寞的靈魂。某夜立燈帶著丈夫飛出窗外,奔向夜空。「接著,他發現,夜空裡充滿了無數的立燈及無數像立燈的男女。他回頭注視著自己的房子,發出一聲幸福的嘆息。」
人世間不可得的幸福,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對比之下,這是悲劇或是喜劇?
以戀物癖為主題者,有唯美如<飲水機>,也有病態若<安全帽>。人有別於物體者幾希。人存活世間,不會愛又必須去愛,乃有如<愛情射程>所寫,每天清晨空腹服用「愛情靈藥」,維持愛對方的熱力,比現實的威而剛還諷刺。正因人類無力溝通又淪為物化,所以食人、殺人、分屍等情節,屢屢為Wolf所取材。
儘管Wolf的小說人物動輒斷手斷腳、身首異處,但若說寫作技藝僅止於此,則又不然。Wolf最耐人尋味的作品,多得是四肢健全、身骨完好的主角。<收帳員>改寫「為虎作倀」的故事原型,直指自私冷漠的人性弱點,<訃聞>的戲劇性十足,<乞討>更是寓意深遠,堪稱極品。
人際的疏離,溝通的困難,Wolf寫盡這分悲涼,以此為基調,任葷腥不忌的想像力狂飆,這是Wolf的狼子野心。
.Wolf(臥斧)極短篇小說集《塞滿鑰匙的空房間》,寶瓶文化出版。
.Wolf 個人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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