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結交作家朋友,就去當編輯;要樹立作家仇人,也去當編輯。
朋友仇人一線牽,界線在於用稿或退稿。
用了,一切好說;退了,愈描愈黑。
用白話講就是:稿子刊了用了,什麼都是;反之,什麼都不是了。
編者和作者之間互動微妙。以上法則,同樣適用於出版社操生殺大權的主編、總編或老闆和作者之間。
爾雅出版社負責人隱地兼具三重身分,七十年來,故事或牢騷特別多。在《回頭》這本形式特別的書,好幾篇提到這類情事。寫退稿帶來的不愉快,因而和文友吵架。退稿,有的是自己被退,有的是退別人的書稿,總之搞得上火,嘀嘀咕咕。
<作家與編輯>這篇談到和季季的一樁舊恨新仇。
舊恨來自於隱地為季季出書,邀編小說選,合作多年。後來季季當了《人間》主編,一年來竟然不曾向他約稿。山不來則自己走向山,隱地主動投稿,十一則哲理小品,形式就是當年賣得嚇嚇叫的《心的掙扎》、《人啊人》、《眾生》(合稱「人性三書」)每則短短、用阿拉伯數字分段的文體。一個月了不見刊登,有日季季來電,表示留用,但有贅肉,須刪。稿子不在手邊,不確定刪哪,隱地拿起底稿逐句念,季季仍不確定。隱地火大,寧退不刪。接下來的日子,季季發現隱地態度冷淡,互通電話時口氣顯得不耐,爾雅新書不再寄送,知道此君恨,乃抽空寫信,但信中了無歉意,反而不客氣指責隱地被出版事業蒸蒸日上以及寫了幾本暢銷書沖昏了頭,以致忠言逆耳。這樣下去,「你的創作是永遠不會進一步的。」
書裡收錄彼此來往信件凡四封。我們旁觀聽八卦,看兩個文人通信吵架,小孩子一樣,覺得有意思,當事人可惱了,在當時。
隱地的領悟是:「所有的問題出在身分的改變。」所謂身分的改變,指的是:「朋友和朋友,一旦有一位成了作家,還不至於出現大問題,若兩位都成了作家,要保持最初的友誼,困難度立即提高百分之五十以上。何況,後來彼此在『作家』的身分之外還分別做了編輯。」
這是多麼痛的領悟。想想看,你的朋友成了編輯,豈有不向你邀稿出書之理,一旦怠忽,便傷了感情。例如瘂弦、桑品載,軍人出身的主編,搖筆桿的同袍之多超過想像,上台後照顧不到,不知惹來多少怨言。
其實誰想退稿?作者不想,編者何嘗願意。但有時來稿不錯卻不得不退,除了少數勢利眼編者,認人不認稿,許多編者面對好文,卻因為篇幅有限、稿擠、市場考量、刊物風格等等理由必須割愛,雖然有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蒼涼,但這就得罪人了。
開出版社,出不出某本書,和副刊、雜誌刊不刊某篇文章,意義大不相同。出版社有庫存和帳目壓力。儘管隱地多次宣稱,反正書不賣了,可以隨心所欲出版想出的書。但面對書店退書排山倒海而來,壓力是很沈重的。
八年前果子離<爾雅的規矩>一文在網路流傳轉寄,幾家媒體都報導此事。作家李志薔訪爾雅,問隱地,經過這一波風潮,書有沒有比較好賣?
「沒有。」隱地以苦惱口吻答道,「只有要來出書的作者比以往更多。」
幾年過去了,情況未好轉,反而雪上加霜,等待出書的作者更多又更多。隱地透露,每天接到作家打來詢問是否願意出書的電話就有三、五通。寫書的人依舊多,買書的人依然少,倉庫還是堆滿回頭書。
每天忙著看稿退稿。退稿也會有火氣的。隱地有一文<隔日>寫道,年輕作家來電問贈書讀後感,隱地劈哩啪啦牢騷一陣,抱怨贈書和稿件四面八方而來看不完,以前有禮貌,贈書一定回函道謝,退稿必附短箋說明未用原因,現在書稿不斷湧進,頗煩。
年輕作家被隱地的急促語氣嚇住,急忙下線。隱地牢騷發完,自己也懊惱,覺得要學習情緒管理才是。
隱地是長於反省的人。一本《回頭》,不少省悟。省悟也者,始於反省,終於領悟。比如書稿退得太快,讓人很沒面子。本來快刀斬亂麻是美德,但這時候傷了人,很難捏拿,至於退稿原因,大吐出版事業困境之苦,可能愈描愈黑,誤解更深。人啊人,關係永遠是最複雜的。
被退稿等於被退婚,奇恥大辱,必生怨言。這種怨念很強,有時候可以附身度過人生大半個春秋。隱地在中時「三少四壯」專欄(後來收入《我的眼睛》)提到和皇冠發行人平鑫濤因為投稿而引發的恩怨情仇。隱地真誠實啊,一般作家對退稿事隱諱不說更何況抱怨。隱地說,年輕時經常向皇冠投稿,有一篇<五線譜>,平鑫濤覆信表明留用,但每個月都來信致歉,表示稿擠延期刊登。六個月過去了,年少氣盛的隱地氣炸了,寫了一封類似絕交信,請把稿退還。下個月,稿子刊出,平鑫濤寄出雜誌,附帶一信,暗示以後不必再寄稿來。兩人關係中斷,五十年來,不說話。你看多可怕。
《回頭》是情緒之書,是時光之書,是記憶之書。可當掌故讀,可當八卦看,也可學習到一些東西。隱地自稱有書信教學之功,年輕讀者不會寫信了,書裡作家和編輯通信,格式頗可參考。此外,吵架哲學以及應對處事的奧妙,是課本學不到的。
《回頭》,爾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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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樹洞與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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