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若因蔡康永的電視人身分，或是蔡康永輕巧詼諧的筆調，而像一些麻瓜級的讀書人一樣，先入為主，以為蔡氏作品輕薄短淺。那就錯了。
近讀《痛快日記》，大呼過癮。不只好看，還寫得好。單是第一篇＜我家的鐵達尼號＞，就足以入選年度散文或什麼選集之類的。
好，不是指辭藻漂亮、義正辭嚴。這文章好在布局。
從「小時候家裡有幾樣東西，是從輪船上拿下來的」開筆，鏡頭聚焦在一樣皮椅、一架望遠鏡，然後按照敘述脈絡，依次展開：輪船──我們的輪船──太平輪──中國的鐵達尼號──我們的輪船從此和我們無關了，除了一對皮椅，一架望遠鏡。
一個時代的轉型，一個世界的破落，就勾勒出來了。
文章回到皮椅、望遠鏡的原點後，以此為圓心，向前延展出的射線，讓文章更精彩。白先勇出場了，他找蔡康永修改《謫仙記》的電影劇本（片名為《最後的貴族》），拿出剪報，謎底揭曉，蔡爸爸經營的太平輪，如何沈沒，蔡康永一直沒問，事發經過就在剪報裡。
一路寫來，層次分明，堪稱敘述文的範本。
２
蔡康永的《痛快日記》，充斥童言童語，但不是裝可愛的白痴化語言。讀起來有趣生動，令人莞爾，而且反思。
輕快調皮的語調，會讓人思考，這是不容易的。
幸好被視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蔡康永不怎麼乖順，我們才看得到像《痛快日記》這樣好看的書，像《真情指數》《康熙來了》這樣有趣的電視節目。
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閱讀的小孩卻經常變壞。蔡康永愛閱讀，是屬於會變壞的那種。他好就好在：有點壞又不會太壞。
但也真驚險啊！一不小心，蔡康永就可能變成典型的紈褲子弟。
想想看他的出身背景：生在台北，典型的上海家庭，出身顯赫，從幼稚園到高中，15年來，讀的都是同一所學校：銅牆鐵壁的再興中學。同學父親都是名門權貴。談笑有沒有鴻儒不知道，但往來保證無白丁。和蔡家談笑來往的，多的是白先勇筆下的台北人，（例如一位牌友余阿姨，經求證，赫然就是尹雪艷的本尊。）好像一個縮影，任麻將、京戲、筵席撐起「金堆玉砌的太平盛世」。
但蔡康永居然沒有形成像如今檯面上不少令人討厭、優越感很重、假假的權貴子弟，其中原因，他在書裡自行嘗試解碼，讓讀者稍窺究竟。
３
不乖蔡康永，不見得離經叛道，但念頭總不安分，不循常軌。
若提及蔡康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才子、頑童、不按牌理出牌、另類、顛覆等特質。
這些特質反映在閱讀中國古典小說，對主角、對文本的好惡，就很有意見，很有異見。
蔡康永不乖，不喜歡太乖太假仙的小說角色。
偏偏章回小說的主角大都可憐，被傳統觀念綁架，被倫理文化束縛。
蔡康永打從心底不喜歡
比如《紅樓夢》。在蔡康永看來，紅樓夢是場惡夢，被囉嗦至極的家人嘮叨糾纏的惡夢。
蔡康永異想天開，想像《紅樓夢》變成電玩的攻擊過關遊戲，就知道賈寶玉成長有多辛苦：
「賈寶玉，不斷被家裡的女人攻擊著，奮勇向前、過關斬將，這關全部都是林黛玉幽幽出現，用眼淚攻向賈寶玉，下關換成滿天的賈母老祖宗，不斷把一頓又一頓的美食硬往賈寶玉嘴裡塞.....守關的大怪物是賈政爸爸，瘋狂的用棍棒亂打賈寶玉.....
「唉，這樣的日子，過了一百二十回，賈寶玉怎麼可能不出家？」
不過就算賈寶玉過關斬將，他還是被電玩玩家操縱。
被關在電動玩具裡，是多麼悽慘的人生。
更何況《紅樓夢》，一堆人老是在吃飯，不好玩。
《西遊記》好玩多了。
因為「《西遊》都是動物要吃人肉，《紅樓》都是人吃動物的肉。愛造反的小孩，當然都喜歡《西遊》。」蔡康永這般解讀。
可是《西遊記》也有很乏味的地方。壞就壞在唐三藏，令人受不了的角色。不幸的是，故事即設定在護送他去取經。
「如果是我護送這個和尚去取經，我一定搶在所有妖怪前面，先把他吃掉。」蔡康永說出很多人的心聲。
或許不能厚責唐三藏。連帶勁的孫悟空，遙想當年，大鬧天宮，最後竟然歸順，像楊過變成神雕大俠，變乖了，洩氣了。「《西遊記》裡，有至高至尊的力量，不可違抗。這實在掃興。」
不乖的小孩長大「從良」當順民，令人掃興。而打出娘胎起就當順民，這種人生更可怕。
即使不能和體制抗爭，總要有點不安分。
抱持這種想法，蔡康永讀《水滸》，對武松就不那麼崇拜。
比起宋江，武松受讀者歡迎得多。蔡康永為宋江叫屈。
宋江吃公家飯，當「衙內」，雖然沒什麼勁，但他在職期間就已經和晁蓋這一票人交往。至少意思到了。
而武松就顯得很沒意思。哥哥武大郎被殺，他大氣凜然，殺了嫂嫂，殺了嫂嫂的乾媽，殺了嫂嫂的情夫。然而在「出事」之前，他對不公不義，沒什麼感覺；對自己在在公家折腰，沒什麼不爽。
人要活得有趣，有氣，有活力；不是聖賢眼中的道德仁義，不是民族英雄心中的浩然正氣。
如果你同意這個論點，當也同意《痛快日記》算得上勵志書籍，雖然衛道老朽者看來不免離經叛道。
《痛快日記》的勵志功能，就在蔡康永的體悟：家人不能換，出生的家庭不能挑揀，但自己的人生可以選擇。
不能選擇的人生，悶死人。
蔡康永接受媒體訪問時說：「按照爸媽教你，或學校老師教你，不會過一個好的人生，」、「人生應該是無聊與意義共存的。」
從這個角度看韋小寶、楊過。金庸筆下的少年，比古典小說的男主角要有意思得多。
光看韋小寶、楊過這兩個人。
他們很可憐，一個生在妓院，一個是孤兒；他們不可憐，沒有家的庇蔭，但整個世界可以馳騁，只要你有本事。
以韋小寶、楊過為例子，不僅是因為他們能夠選擇，而且求仁得仁，一個得到過癮的人生、一個過著寧靜幸福的生活；更在於他們選擇之前有個原則：韋小寶堅持了義氣，楊過堅持了愛情，其他的彈性處理，從寬發落，以追求人生幸福為最高指導原則，向民族大義的基本教義說不。
原則是很重要的。沒有原則，沒有堅持，「就只是混蛋而已」。
蔡康永好就好在，隨和中有堅持。
不信看看這本《痛快日記》，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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