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名資深編輯,把《青春蝴蝶孤戀花》一書當做編輯之夢的實踐/實驗之書,且因成本不低而有只准成功的壓力,他馬上面臨這本結合圖文、影像、文字的新書,圖片說明要怎麼說、用什麼方式說的困境。
文本是白先勇的原著,設計全看劉開的,而座談會和編導的話,闔各言爾志,他們都說了。剩下來編輯要做什麼?
編輯瑣事多,穿針引線跑腿盯進度等等行政工作之餘,就只能寫圖說了。想像這名編輯撚斷數根莖,徘徊斗室,七步不成詩,百步想破頭的窘境。也許他很想自我妥協,告訴自己,最保險、最穩當而不出錯的,就是擷取小說原文,圖文對照,一了百了。
但這樣有愧於編輯大夢。編者左思右想,靈光一閃,何不用吳爾芙《自己的房間》的字句串場?
或許他的工作夥伴聽到後,眼裡冒金星,臉上浮斜線,心裡嘀嘀咕咕:<孤戀花>固然以女性為主角,固然白先勇善於書寫女性、捕捉女性心理,但和女性主義似乎沾不上邊,而風微微風微微孤單悶悶在池邊的孤戀花和你的我的房間好像也扯不上關係。真要找一本書追溯白先勇的寫作血緣,搬出《紅樓夢》可能還貼切點。
但編輯自有定見,對.就這麼幹了,就引用吳爾芙的文字串連劇照。
編者沒有機會說明為什麼是吳爾芙。編輯一向隱身幕後,伸出看不見的一雙手作業(操控?),讓許多書成也編輯、敗也編輯,而普通讀者察覺不出。
後來,大八開版面、六色印刷的《青春蝴蝶孤戀花》出版了。眼尖敏感的讀者,也許會在版權頁發現幾排小字,註明劇照圖文和《自己的房間》的密切關係。但為什麼?
我們試著想像,編者在想什麼?
翻開這本書,第一張劇照配的是<孤戀花>小說原文:
「從前我和五寶兩個人許下一個心願,日後攢夠了錢,我們買一棟房子住在一塊兒,成一個家。」
這一段其實出現在原著第二節,卻是全篇的樞紐。「總司令」雲芳一直不能忘情五寶,上海時期的情人。眷戀舊日時光,時光彷彿凍止,是《台北人》裡那些大陸來台的角色共通的現象,「總司令」雲芳也不例外,直到遇見娟娟,對五寶的感情投射到娟娟身上,終於賣掉象徵和五寶情愫的手鐲,買下一間小公寓。
迫切的想要一個家,想要擁有自己的房子,心甘情願的記取當下,憧憬未來,這些都是《台北人》裡少見的現象。那些從中國大陸撤退來台的人士,不論男女老幼賢不肖,無不帶著往日榮光,而今一身滄桑,追想起什麼山風海雨風土人情,都是往昔美好,台灣這個棲身之地哪比得上?反倒是雲芳這名風塵女子先看開了。
想要一個家,不管世局變化,不管滄海桑田、天崩地裂,也要一個家,一個房子,一個房間,一個屬於我們的空間,和所愛的人長相廝守,是多數人,尤其女子最大的夢。
「女性需要自己的房間」。編者在《青春蝴蝶孤戀花》裡,把吳爾芙這句話的意義擴大了,女性需要自己的空間,所要的無關寫作,不過是柴米油鹽安穩的現世生活,和《自己的房間》的訴求不同。編輯把房間的說法,從知識份子的圈子裡解放開來,下放到尋常人間。
在小說裡,造化弄人,到頭來一切徒勞。更大的反諷是,雲芳擔心娟娟受委屈,索性把辦事地點設在自宅,娟娟卻在自宅殺了老嫖客,日後發瘋。在自己的房間裡,彷彿可以主宰,但在命運的大環境裡,個人如此微渺無力,無法自主。
然而《青春蝴蝶孤戀花》的編者,透過文圖對映,有意擺脫宿命悲劇的情緒渲染。對劇中人,對所有女性,除了同情,尚有期許,以及致敬。從本書第二圖起,就轉進吳爾芙《自己的房間》的內文了,編者按圖索記,讓這分複雜的感情,流動在女主角舉手投足之間,穿梭在所引述的字裡行間。
有幾段文字緊密巧妙的貼著劇照,堪稱神來之筆,如李心潔眼神深邃凝視,配以文字:「但願我有高超的眼力,可以看穿極限,望進繁忙的人世、城鎮,望進生氣盎然的地方,我只耳聞而未能一見的地方。」便賦與眼神更深層的意義。
真要挑點小疵,個人倒有點意見。感覺引用的文字太濃艷了,呈現出來的風格太上海、太十里洋場,和<孤戀花>的詞意以及故事氣氛不甚相類;高捷出場後的幾張圖,不時讓我想起<金包銀>之類的台語歌,因此看見蕭淑慎靠在刺龍繡鳳的高捷身上時,讀到「叢叢月桂,絕非汝心所願」這樣的詞風,總感覺格格不入。不如編者據譯文改寫,代替宋偉航或張秀亞或簡字版的任何譯筆。
以上絮絮叨叨,都不是編者所言,純以讀者身分揣測。原作者白先勇詮釋文本,再經影視劇編導詮釋,理論上他人無從置喙了,不料出書時編輯又加重了女性自覺的分量,翻出另一層興味。而這些理念,一如前述,編輯通常幕後作業,編輯沒有機會訴說,在成果發表的場合裡,他們也沒有自己的房間。
註:
遠流《YLib閱讀電子報》(2005/04/19)當期:主編傅月庵說:
「46歲若還有夢,你的編輯之夢為何?」有人這樣問我。「編些以前絕對沒想過的題材,嘗試跟從來沒碰到過的人合作」,因為還有夢且有緣,所以跟江湖人稱「開爺」的著名設計前輩劉開合編了一本被稱為「真是太豪華了」的《青春蝴蝶孤戀花》:大八開、日本雪銅、六色精印。為了全書的獨立性格,光想圖文,就苦思旬月,最後才決定讓「維吉妮亞‧吳爾芙碰上白先勇」,大膽採用她的名著《自己的房間》片段來詮釋影像。書做完了,美好的戰卻才要開打。止奔影業曹瑞原為爭一口氣,砸下4200萬,要證明台灣電影還有夢;遠流出版王榮文二話不說,耗資百餘萬,也想證明台灣出版還有夢。現在,一切都等待「知音」的您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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